第1章

沙粒是活的。

不是比喻,是真的活。它们像无数只烧红的小虫子,钻进陈四的衣领、袖口,甚至透过粗布袜子,咬着他的脚踝。每走一步,脚底都像踩在刚熄灭的灶膛里,烫得他脚趾蜷缩,却不敢停下——一停下,松软的流沙就会顺着裤管往上爬,像要把他整个人吞进地底。

天是昏黄的,地也是昏黄的,连风都裹着昏黄的沙,吹在脸上不是疼,是灼。陈四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刚碰到皮肤就“嘶”了一声——汗早被热风蒸成了盐霜,刮在晒得脱皮的额头上,像撒了把粗盐。他喉咙里更难受,像是塞着一团晒干的骆驼刺,每咽一口唾沫,都要扯着喉咙管疼,连带着胸口都发闷。

“歇……歇口气吧……”身后传来刘四娃的声音,又轻又哑,像被砂纸磨过。这娃才十七,是队里最年轻的,脸本来就瘦,这几天下来,颧骨凸得更明显,嘴唇裂了好几道血口子,渗出来的血珠刚冒头,就被风舔没了,只留下一圈圈灰白的皮屑。

陈四没回头,只是摇了摇手。他知道不能歇。李老西昨天就说了,在鬼沙梁,停下就等于给“那东西”递请柬。至于“那东西”是什么,李老西没说,只把那根磨得发亮的烟杆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起伏的沙丘,像在看什么藏在沙底下的恶鬼。

这支驼队本来有十二峰骆驼,十五个人。三天前那场沙暴过后,就剩七峰骆驼,六个人了。水囊早就空了,最瘪的那个被孙四楞踩在脚下,“嘎吱嘎吱”响,像块干硬的面饼。骆驼也撑不住了,领头的那峰老驼,驼峰软塌塌地歪在一边,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粗重的呼吸声在风里飘着,弱得像随时会断的线。

陈四是队里第二年轻的,入行三年,跟着李老西跑过三趟关外,从没见过这么邪性的旱。往年就算缺水,至少能找到点沙棘根,或者等夜里起露,在骆驼毛上刮点水。可这次不一样,太阳像钉在天上,连风都是烫的,沙地里连只活的虫子都见不着,更别说水了。

“四……四哥……”刘四娃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好像……好像听见有水声了……”

陈四心里一沉。这是渴到出现幻觉了。他刚想回头劝两句,就听见前面“噗通”一声——领头的老驼跪了。

那驼没挣扎,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沙里,庞大的身躯压得沙粒簌簌往下滑。它抬起头,对着天发出一声哀鸣,声音又长又哑,听得人心里发揪。然后它就不动了,眼睛慢慢闭上,连呼吸都停了。

整个驼队都僵住了。

死一样的寂静,连风都好像停了一瞬。孙四楞先反应过来,几步冲过去,蹲在老驼旁边,伸手摸了摸它的脖子,又按了按它的胸口,最后骂了句“操”,一屁股坐在沙里,双手插进头发里,没再说话。

李老西走过去,动作慢得像个老木偶。他从腰里拔出那把锈迹斑斑的腰刀,刀鞘在沙里蹭了蹭,发出“沙沙”的响。他没看任何人,只是用刀背敲了敲老驼的喉咙,然后手腕一翻,刀刃就割了进去。

暗红的血涌了出来,不是平时那种鲜红的,是发稠的,带着点黑,像熬糊的糖浆。血刚滴到沙里,就“滋”的一声,冒了点白气,然后迅速被沙吸了进去,连个痕迹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