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静得可怕。
陆云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叶,喝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也让他那因为一夜未眠而略显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秦厂长,我是谁,重要吗?”
“重要的是,我能为红星厂做什么。”
秦冷月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
这不是回答,而是反问。
他没有编造一个离奇的故事,也没有试图用谎言来掩饰,他只是坦然地把问题抛了回来。
这个年轻人,比她想象的还要沉稳,也还要……骄傲。
秦冷月的嘴角,向上扬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旋即又恢复了冰冷。
“你说得对。”
她从抽屉里拿出两份文件和一串钥匙,推到了陆云面前。
“你的过去,我没兴趣,厂里也不会查。但从今天起,你的未来,属于红星军工厂。”
一份是红星军工厂的正式入职文件,职位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技术顾问,享受工程师最高级别待遇。
另一份,是住房分配协议。
“这是你的入职文件,签个字就行。这是钥匙,8号楼,三单元,501。三室一厅,家具厂里会配齐。你随时可以搬进去。”
她处理事情干脆利落,没有半句废话。
陆云拿起笔,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谢谢秦厂长。”
“这是你应得的。”秦冷月站起身,“你一夜没睡,先去休息。具体的工作,明天会有人跟你对接。王敬业会在楼下等你,让他带你去办手续、看房子。”
她的话语依旧清冷,但那句“先去休息”,却让陆云感到了一丝意外的暖意。
“好。”
陆云收好文件和钥匙,转身准备离开。
“陆云。”
秦冷月忽然又叫住了他。
陆云停下脚步,回头。
“红星厂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秦冷月看着他,“你今天让某些人丢了面子。以后在厂里,做事之前,多想一步。”
陆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拉开门走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关上,秦冷冷地站了许久,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个渐行渐远的单薄身影,眸光闪烁。
这个凭空出现的年轻人,究竟会是红星厂的救星,还是会搅动更大的风浪?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死水一潭的红星厂,需要这样一条凶猛的鲶鱼。
……
陆云刚走下办公楼的楼梯,就看到王敬业正一脸焦急地等在那里。
一见到陆云,王敬业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瞬间笑成了一朵菊花,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上来。
“小陆师傅!不!陆顾问!”
他想去抓陆云的手,又觉得不合适,双手在工装上搓来搓去,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刚才我都听说了!厂长给你定了最高待遇!还分了套三室一厅!
我的天,这在咱们厂,可是头一遭啊!你可真是……真是给咱们工人阶级长脸了!”
他看陆云的表情,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佩和喜悦,再无半点之前的怀疑。
“王师傅,您别这么客气,叫我小陆或者陆云就行。”陆云对他笑了笑。
“那哪成!您是顾问!以后我就是您手下的兵,您指哪我打哪!”王敬业拍着胸脯保证,随后又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地凑过来说。
“走走走!陆顾问,我先带您去看看房子!8号楼可是咱们厂最好的家属楼,一般只有老领导才能住进去!”
王敬业比自己分了房还要高兴,兴冲冲地在前面带路。
穿过厂区,来到后面的家属区。
一排排红砖砌成的苏式筒子楼映入眼帘,而在这些略显陈旧的楼房之中,有栋崭新的六层楼房,显得格外突出。
王敬业带着陆云走进了8号楼的楼道,干净的水泥地面,刷着白灰的墙壁,都与旁边的旧楼形成了鲜明对比。
两人一口气爬到五楼。
王敬业指着那扇崭新的绿色木门,气喘吁吁地说道:“就是这间!501!您快开门看看!”
“咔哒。”
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股阳光的味道混合着石灰和木头的清新气味,扑面而来。
门被推开的瞬间,陆云的脚步顿住了。
王敬业也跟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地往里瞧,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这是一套真正的三室一厅。
宽敞的客厅,地面是光滑的水磨石,在八十年代的工人家庭里,这绝对是奢侈品。
墙壁刷得雪白,南北通透的户型让整个房间充满了阳光,明亮得晃眼。
客厅连着一个不小的阳台,从阳台望出去,正好能看到工厂的全貌和远处连绵的青山。
左手边是三间卧室,右手边是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
更让陆云惊讶的是,屋子里并非空空如也。
一套崭新的木制组合沙发,一张吃饭用的八仙桌配着四条长凳,卧室里还有一张铺着崭新棉被的木板床。
厨房里,崭新的橱柜和煤气灶都已经安装到位,旁边还靠着一个崭新的煤气罐。
“这……秦厂长不是说家具厂里会配齐吗?怎么这么快?”王敬业也是一脸惊愕,他绕着屋子看了一圈,越看越心惊。
这哪是厂里后勤部门的效率?
就算是给厂领导安排宿舍,从申请到配齐家具,没个十天半个月也下不来。
这分明是提前准备好的。
王敬业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拍大腿。
“我知道了!这套房子,原本是厂里准备给新来的总工程师留的!
那位总工是从京城调来的,级别很高,结果人家临时有变动不来了,
房子就一直空着!秦厂长这是直接把最好的房子给您了啊!”
陆云走到阳台,伸手抚摸着冰凉的铁栏杆,心中也是一阵感慨。
三天前,他还是一个住在破败车间,连饭都吃不饱的下岗工人。
三天后,他拥有了这座城市里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一切。
正式编制,高级待遇,还有一套许多人奋斗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大房子。
这一切的变化,快得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
“陆顾问,您看看,还缺什么?我马上去后勤给您领!”王敬业热情地跑前跑后,像个管家一样。
“不缺了,王师傅,都挺好。今天太谢谢您了。”
“谢啥!这都是我应该做的!”王敬业摆摆手,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您的行李呢?我找两个小伙子帮您搬过来!”
“行李?”陆云自嘲地笑了笑,“我没什么行李。”
他全部的家当,就是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里面的钱还被赵梅拿走了。
王敬业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眼神里闪过一丝同情。
他知道陆云是下岗工人,肯定吃了不少苦。
“没事没事!缺什么,咱们就买什么!
厂里这个月的生活补助和工资马上就发了,
凭您的级别,一个月能开一百多块呢!以后日子好着呢!”
一百多块。
在人均工资只有四五十块的八十年代,这绝对是高薪。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说笑声。
“哎,你们听说了吗?咱们这栋楼,今天搬来一个新人!”
“知道知道,好像是三号车间的,叫什么陆云,听说是个年轻人,也不知道是哪位领导家的亲戚,一来就分了这么好的房子。”
“可不是嘛,咱们住进来都靠工龄和级别,熬了十几年才排上队。
他一个新来的,直接住顶层最好的户型,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话音刚落,几个端着饭盆、刚从食堂打饭回来的家属,正好走到了501的门口。
看到敞开的大门和屋里的陆云、王敬业,几个人都停下了脚步。
一个穿着的确良碎花衬衫的中年妇女,是楼下四楼的住户,也是厂里有名的“广播站”,她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阴阳怪气地开口了。
“哟,王技术员,您老也在这儿呢?这位就是新来的邻居吧?真是年轻有为啊。”
她的目光在陆云那一身打着补丁的旧工装上扫过,嘴角撇了撇,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王敬业眉头一皱,他最看不惯这种嚼舌根的妇人。
“张嫂,说话注意点。这位是咱们厂新聘请的陆顾问,秦厂长亲自点的将,是有真本事的人!”
“顾问?”张嫂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和旁边的几个邻居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讥讽。
“哎哟,这么年轻的顾问,我们可真是头一回见。不知道是哪个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啊?”
在她们的认知里,顾问这种级别,起码得是王敬业这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才够格。
眼前这个年轻人,看着比她们自家孩子大不了几岁,穿得还破破烂烂的,怎么可能是顾问?
肯定是靠关系进来的。
面对这些夹枪带棒的议论,陆云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他只是觉得有些吵闹。
他转头对王敬业说:“王师傅,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今天麻烦您了。”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王敬业立刻会意,他瞪了那个张嫂一眼,大声说道:
“好嘞!陆顾问您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您就去车间找我,或者直接给厂长办公室打电话!”
他故意把“厂长办公室”几个字咬得很重。
张嫂等人的脸色微微一变。
王敬业又对陆云点头哈腰地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开,走的时候,还故意挺直了腰杆,从那几个邻居身边擦身而过。
等王敬业走了,那几个邻居对着紧闭的房门,又开始窃窃私语。
门内,陆云对门外的酸话充耳不闻。
他走到卧室,直接躺在了那张崭新的木板床上。
床板很硬,但被子很软,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一夜未睡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