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的风裹着雪粒,像碎瓷片往脸上砸。
林昭的睫毛结了层薄冰,望着山道尽头的断崖,喉结动了动——这是他和苏小桃逃了三天三夜后,被风雪逼进的死胡同。
"昭哥..."苏小桃的身音裹在羊皮袄里,发颤。
她攥着他的衣角,指节泛白,"后面...有马蹄声。"
林昭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他早听见了,从半里外的雪地里传来,闷重的、有规律的踏雪声,像死神在敲梆子。
赵铁鹰的人追得比他预想中更快——刘老丈说他们被盯着,原来不是虚言。
"别怕。"他反手握住苏小桃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两层粗布,"我在。"
话音未落,雪雾里窜出十余道黑影。
为首那人裹着黑貂大氅,面如刀刻,左眉骨有道蜈蚣似的疤痕——正是赵铁鹰。
他腰间悬着玄铁剑,剑鞘上的铜钉在雪光里泛冷:"林小崽子,跑啊?
你爹当年也是这副狗样子,缩在柴房里发抖。"
林昭的瞳孔骤缩。
父母被屠那晚的记忆突然涌上来:母亲把他塞进米缸时,鬓角的珠花蹭到他鼻尖;父亲被赵家用铁链拖走时,血滴在青石板上,冻成暗红的冰渣。
他的指甲掐进掌心,短刀从腰间滑出,刀刃上凝着霜。
"护好自己。"他把苏小桃往身后推了推,背贴上冰凉的崖壁。
断崖下是深不见底的雪谷,风卷着雪片灌进来,刮得人睁不开眼。
赵铁鹰的玄铁剑出鞘了,嗡鸣像毒蛇吐信。"你娘求我留你条命时,我应了。"他一步步逼近,皮靴碾碎积雪,"可你偏要活成刺,那就怪不得赵某心狠。"
林昭的短刀在发抖。
他不是赵铁鹰的对手,这他早知道——边军里最狠的伍长,三招就被赵铁鹰打断了胳膊。
可此刻他不能退,退一步,苏小桃就会被这群恶狼撕碎。
"数据库!"他在心里狂喊,"有没有可用技能?"
淡蓝色光屏在视网膜上一闪。"检测到宿主处于生死危机。
初级灵气吸收法门已解锁。"机械音像清泉灌进脑仁,"运转口诀:引气入督,三息一循。"
林昭的后颈突然发烫。
他想起数据库里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商神站在火祭台上,指尖缠着金色气流;波斯巫师在沙漠里打坐,周身凝着细碎的光。
此刻他跟着口诀闭眼,试着把风雪里的冷意往丹田引——那是种若有若无的痒,像蚂蚁顺着脊椎往上爬。
"死到临头还装神弄鬼?"赵铁鹰的剑已经刺到面门。
玄铁剑的寒气先到,冻得林昭鼻尖发疼。
他本能地偏头,可剑尖擦着耳垂划过的瞬间,他突然看清了——赵铁鹰手腕上的青筋在跳动,剑穗上的红绒沾着雪水,连对方睫毛上的冰碴都数得清。
灵气!
是灵气让他的感官锐化了!
林昭的心跳突然慢下来。
他感觉自己轻得像片雪,脚尖点地,整个人贴着崖壁滑出半尺。
玄铁剑"噗"地插进身后的岩石,震得赵铁鹰虎口发麻。
"你..."赵铁鹰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惊惶。
他抽剑再刺,这次更快,带起的风刮得林昭脸颊生疼。
可林昭的视线已经追上了剑的轨迹——剑尖先抖了三抖,是赵家"追魂三式"的起手式。
他侧身、旋步,竟又避开了。
苏小桃在他身后攥紧了玉坠。
那是林昭给她的"命",此刻贴着胸口,烫得慌。
她看见林昭的身影在风雪里晃,像片被风吹着跑的叶子,可赵铁鹰的剑每次都只差半寸。
她摸出怀里的火折子——这是三天前在驿站顺的,当时林昭还笑她"小财迷",现在倒成了救命的东西。
山道边堆着半人高的干草垛,是牧人过冬存的。
苏小桃咬着火折子吹了两下,火星子溅到草堆上,"轰"地腾起黄烟。
风雪卷着浓烟往敌群里灌,死士们咳嗽着捂眼睛,马匹被烟呛得直尥蹶子。
林昭趁机扑向赵铁鹰。
他学着边军里摔跤的架势,蜷起膝盖撞向对方腰眼,同时伸手去夺剑。
赵铁鹰毕竟是练家子,反手就是一掌,结结实实拍在林昭胸口。
他听见肋骨"咔"的一声,疼得眼前发黑,可手指还是扣住了剑柄。
"放手!"赵铁鹰吼道,玄铁剑被两人扯得弯成月牙。
林昭咬着牙,灵气在体内乱窜,突然觉得浑身的疼都远了,只有掌心的剑柄在发烫。
他猛一发力,剑"当啷"落地,同时抬脚踹在赵铁鹰膝弯。
那恶人踉跄着栽进雪堆,玄铁剑滑出三尺远。
"昭哥!"苏小桃的尖叫混着马蹄声炸响。
林昭抬头,看见最左边的死士已经抽出了佩刀,正朝苏小桃扑过去。
他想冲过去,可腿像灌了铅——赵铁鹰那掌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就在这时,山石后窜出道黑影。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头戴黑皮帽,腰间别着镶铜的弯刀,一刀劈翻了扑向苏小桃的死士。"敢动我阿姐?"他吼着,弯刀又挑飞了另一个死士的刀,"老子砍了你们的狗头!"
林昭愣了。
这少年他没见过,可看那弯刀的架势,是游牧部落的骑手。
少年扫了眼满地乱转的马匹,突然喊:"抓住马!
我带你们走!"
苏小桃反应最快。
她拽着林昭扑向最近的青骒马,少年砍断缰绳,拍了马屁股一掌。
马嘶鸣着冲进风雪,少年翻身上了另一匹,弯刀在头顶划出银弧:"跟我走!
前面有峡谷!"
赵铁鹰的骂声被风雪撕碎了。
林昭趴在马背上,胸口疼得直冒冷汗,可风灌进耳朵里,倒像是战鼓在敲。
他回头望了眼,追兵的火把在雪雾里忽明忽暗,渐渐成了几点红星。
"你...是谁?"他喘着气问少年。
少年抹了把脸上的雪,露出两颗虎牙:"阿蛮,铁勒部的。
刚才看你们被围,还以为是来抢羊的——我阿爸说,抢羊的都是坏人!"
林昭笑了,笑得胸口发闷。
数据库的提示音适时响起:"恭喜宿主完成'逆境反杀'成就,解锁'基础体能强化'模块。
当前灵气值:12%。"他摸了摸腰间的玄铁剑——刚才混战中捡的,剑鞘上还沾着血。
风雪越下越急,阿蛮突然勒住马:"前面有我阿爸藏的牧帐!"他指着山坳里的黑影,"能躲雪,还有干肉!"
林昭抬头。
透过密集的雪幕,隐约能看见半截褪色的羊毛毡帐,像头缩在雪地里的老骆驼。
苏小桃的手还攥着他的衣角,暖融融的,像团火。
他突然觉得,这风雪再大,也吹不垮他手里的剑,吹不冷他怀里的温度。
风雪卷着碎雪扑打在羊毛毡帐上,发出沙沙的响。
林昭被苏小桃半扶着踉跄进去时,鼻尖先撞上一股陈腐的羊膻气——混着干草和兽皮的腥,倒比外头的冷冽更让人安心些。
阿蛮猫腰钻进来,反手用兽骨门闩顶上,帽檐的积雪啪嗒掉在地上。"这是我阿爸三年前赶秋草时搭的。"他搓着冻红的手,从腰间羊皮袋里掏出块黑黢黢的干肉,"那时候他说,草原的孩子要学狡兔打窟,每个山头都得藏个窝。"
苏小桃扶林昭靠着毛毡墙坐下。
林昭能感觉到背后的羊毛扎得皮肤发疼,可这疼比胸口的闷痛轻多了——赵铁鹰那掌拍在他肋下时,他听见自己骨头发出的脆响,此刻每吸一口气,都像有把钝刀在肺里搅。
"昭哥,你忍忍。"苏小桃解下自己的棉围巾,垫在他后腰,指尖碰到他衣料时突然顿住,"血...还在渗。"
林昭低头,看见玄铁剑鞘上的血已经凝成紫黑色,腰间的粗布短打被染透了巴掌大一片。
他扯动嘴角想笑,却疼得倒抽冷气。
余光瞥见阿蛮正蹲在火塘边,用燧石击出火星,干草噼啪炸响,映得他脸上的绒毛泛着暖光。
"吃。"阿蛮把干肉掰成三截,最大的那截塞进苏小桃手里,"我阿爸说,饿肚子的人跑不快。"他自己咬了口干肉,腮帮子鼓得像仓鼠,"我是铁勒部的,不过现在不是了。"
林昭捏着干肉的手顿了顿。
干肉硬得硌牙,他嚼了两下,血腥味突然在嘴里漫开——是自己咬到了破掉的唇。
"族长把草场卖给赵铁鹰了。"阿蛮的刀尖挑起块松枝丢进火里,火星子噼啪溅到他手背上,"用十车盐、二十张貂皮,换我们给赵家当马前卒。
我阿爸骂他是狼崽子,被吊在祭天石上冻了三天。"他突然攥紧弯刀,刀鞘上的铜饰硌得指节发白,"我夜里偷了马,把阿爸放下来...可他已经没气了。"
火塘里的柴发出"轰"的一声,火星子蹿得老高。
苏小桃的手悄悄覆上林昭的手背,凉得像块玉。
林昭能感觉到她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这姑娘从前在流民堆里讨生活,见过太多生死,可此刻睫毛却在眼皮底下急促颤动,像受了惊的蝶。
"所以你跟着我们跑?"林昭开口时,声音哑得像生锈的刀。
阿蛮抬起头,火光里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我看见赵铁鹰的人追你们,刀上沾着血。
我阿爸说,见着被狼追的鹿,就得帮它掰断狼的牙。"他突然把弯刀往地上一插,"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我给你们当眼睛!
草原上的雪,藏不住马蹄印,我能辨风的方向,能闻出十里外的炊烟。"
林昭盯着那把弯刀。
刀身有三道细细的凹痕,像是磨出来的,刀柄缠着褪色的红布——该是哪个女人的帕子。
他想起方才在雪地里,这少年劈翻两个死士时的狠劲,刀刀都往对方手腕、膝弯招呼,分明是不想取人性命。
"若有人带你去更远的地方,"林昭摸向腰间的玄铁剑,剑鞘上的血已经半干,"见识更大的世界,你可愿意?"
阿蛮愣住了。
火光照着他帽檐下翘起的发梢,有那么一瞬,林昭看见他眼里闪过类似惊慌的东西——像被人突然扯开了裹得严严实实的羊皮袄。
可下一刻,少年的虎牙在火光里一闪:"只要不是回那个把族人当羊卖的地方,刀山火海我都跟!"
苏小桃突然跪坐在地,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
她解开层层包裹,展开的羊皮地图上用朱砂画着弯弯曲曲的线:"这是我跟商队跑了三年记的。"她指尖点在玉门关外的某处,"赵家的人守着主道,但这条山路能绕过去——过了黑风峡,有三处驿站,都是老胡商的私栈,不会报官。"
林昭凑近看。
地图边缘有被虫蛀的小孔,有些路线的朱砂已经晕开,可见被反复抚摸过。
他想起苏小桃总说自己"记性好",原来早就在心里盘算了这么多。
"阿蛮,你看这。"他指着地图上的沙丘标记,"雪地上的脚印要是前深后浅,是负重的人;马蹄印边缘结霜,说明是两刻前留下的。"他摸出块碎瓷片,在地上划出几道痕迹,"风从西北来,我们得走东南方向——"
"昭哥!"苏小桃突然拽他袖子,目光扫向帐外。
风雪声里,传来马匹踢雪的轻响。
林昭的手瞬间扣住玄铁剑柄,却见阿蛮已经翻身贴在毡帐上,耳朵几乎要贴上毛毡。"是咱们的马。"他回头咧嘴一笑,"青骒马在啃雪底下的草,那匹花马在踢石头玩——它们要是觉得危险,早炸毛了。"
林昭松开手,这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靠回毛毡墙。
夜渐深。
阿蛮裹着张旧狼皮守在火塘边,弯刀搁在膝头。
林昭闭着眼假寐,却听见少年压低的声音:"赵铁鹰上个月带人烧了乌孙部的冬窝子,老阿婆抱着孙子往雪地里跑,他的马队追着踩...血在雪地里冻成红冰,跟我阿爸的血一个颜色。"
林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雪夜,赵家人砸开林家的门。
父亲把他塞进地窖时说:"昭儿,记着,要活,要让他们为今天后悔。"母亲的银簪子扎进他手心,血珠落进地窖的砖缝里,二十三年了,他总觉得那血还在烧。
"赵家终有一日会为此付出代价。"他睁开眼,盯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用他们的血,用他们的骨。"
阿蛮转头看他,火光在他眼底晃出两簇小太阳:"我帮你。"
后半夜雪停了。
林昭迷迷糊糊睡过去,再睁眼时,晨光正从毡帐缝隙里漏进来,像根根金线。
苏小桃蜷在他脚边,怀里还抱着卷好的地图;阿蛮趴在火塘边,狼皮滑到地上,弯刀却还攥在手里。
"起来了。"林昭推推苏小桃,又踢了踢阿蛮的鞋尖,"该上路了。"
阿蛮揉着眼睛爬起来,突然看见林昭递过来的匕首。
刀鞘是黑檀木的,刻着细小的云纹——这是他方才在赵铁鹰死士身上摸的,刀身还带着昨夜的血。
"这是你的第一把武器。"林昭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的一员。"
阿蛮的手在发抖。
他接过匕首时,指腹擦过刀鞘上的云纹,突然抬头:"阿姐,我能叫你阿姐吗?"他望向苏小桃,"昭哥是大哥,你是阿姐,我是...我是阿弟。"
苏小桃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揉乱阿蛮的头发:"傻小子,早就是了。"
出帐时,风卷着残雪打在脸上。
林昭翻身上马,看见阿蛮正帮苏小桃系紧斗篷的带子,少年的手笨手笨脚,倒把带子系成了死结。
苏小桃笑着拍他手背,晨光里,三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拉得老长。
"走。"林昭一夹马腹,青骒马嘶鸣着冲进雪地。
前方的沙丘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像蛰伏的巨兽。
敦煌的方向飘来若有若无的驼铃声,混着风钻进耳朵里,像谁在远处敲着羊皮鼓,一下,一下,敲得人心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