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陈县(今河南淮阳)的城墙在秋日昏黄的天光下显得格外高大。这里曾是陈国的都城,如今是陈郡的郡治,更是近日来天下瞩目的焦点——陈胜在此称王,国号“张楚”。

司马彦没有贸然进城。城内必然盘查严密,他这副流民模样太过扎眼,更何况,他敏锐的感知能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远非“新政”应有的蓬勃,反而像是绷紧的弓弦。

他在城外十里处的一个小村落落脚。村子半数屋舍已空,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面带菜色,眼神惶恐。他用身上最后几枚半两钱,从一个眼神浑浊的老丈手里买下了一间摇摇欲坠的茅屋暂住,又用陷阱捉来的野兔换了些粟米和盐巴。

他需要信息,更需要一个新的、合理的身份。

几日观察,他盯上了一个人——村里唯一的“知识分子”,一个曾在县衙做过几年文书、因腿脚不便而被辞退的老先生。老先生家中藏有几卷竹简,偶尔会唉声叹气地念叨些时局。

司马彦借口请教识字(他伪装成略有基础但求学无门的破落户),带着新打的野味登门拜访。几番往来,粟米酒下肚,老先生的话匣子便打开了。

“张楚?哼,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危如累卵啊。”老先生压低了声音,浑浊的眼睛里透着清醒的悲观,“陈王……唉,初心或好,然根基太浅。所用非人,苛察属下,赏罚随心。如今称王,更是深居宫阙,旧日伙伴欲见一面都难咯。周文大军虽西向攻秦,然秦将章邯岂是易与之辈?各地豪杰,观望着多,真心归附者少啊……”

司马彦默默听着,心中凛然。这老先生的见解,竟比许多朝堂官员更一针见血。他附和着,引导着话题。

“听说……大王身边,也有些能人异士?”司马彦状似无意地问道。

“异士?”老先生嗤笑一声,抿了口酒,“倒是有几个方士之流,自称能呼风唤雨、炼制仙丹,哄得大王颇为信重。尤其是那个叫……叫侯生的,据说曾是侍奉过……那一位的。”他指了指咸阳方向,讳莫如深。

侯生!

司马彦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那名字烫了一下。始皇身边方士众多,侯生、卢生皆是其中佼佼者,也是最终激怒始皇的关键人物之一。卢生跑了,侯生……竟然投到了陈胜这里?还受到了重用?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绝非好事。始皇求长生的闹剧刚刚以暴毙收场,余波未平,新的“王”身边又聚集起了方士?历史的荒诞轮回让他感到恶心。

他强作镇定,又套问了些关于陈县城防、官制等琐碎信息,便告辞离去。

当夜,他辗转难眠。侯生的出现,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原本只想观察记录的计划里。这个方士,是否知晓那半成品长生药的奥秘?是否……与那可能存在的、追寻长生秘密的组织有关?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必须去确认一下。

目标:陈县县衙改造的“张楚王宫”旁的文书档案库。那里或许能找到一些关于侯生及其同伙的记载,甚至……可能有一些从秦朝地方档案中接收过来的、未被销毁的残卷。

数日后,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

司马彦换上了一身偷来的、略显宽大的更夫号衣,脸上再次涂满泥灰。他如同一道幽灵,凭借远超常人的敏捷和感知,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几队巡逻的兵士,摸到了档案库的后墙。

库房守卫并不森严——乱世之中,武力优先,没人太在意这些故纸堆。他轻易地弄开一扇气窗,翻身而入。

库内弥漫着陈腐的纸张和竹简的气味,混杂着灰尘。月光透过窗棂,勉强照亮一排排杂乱堆积的简牍和帛书。这里显然刚被接收,尚未整理,秦朝的律令文书、户籍册与张楚新颁发的告令胡乱堆放在一起。

司马彦的心跳加速了。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一种史官面对史料时本能的兴奋。他点燃了一小截偷偷带来的、裹着松脂的树枝,借着微弱的光亮,快速翻阅起来。

他主要寻找两类:近期与“方士”、“丹药”相关的记录,以及带有咸阳宫廷印记的旧档。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他找到了几份张楚政权招募工匠为“侯生先生”炼制丹炉的物料调拨单,数额不小。也找到了一些侯生上呈的、语焉不详关于“天降祥瑞”、“炼制大药以助王业”的奏章抄本,满纸荒诞之言。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离开时,手指无意间碰落了一卷塞在角落里的、格外古旧的牛皮简册。

简册散开,露出里面的内容——那不是官文,而像是一份私人记录,字迹仓促潦草,用的是秦小篆,但夹杂着许多方士常用的诡异符号。

“……卢师遁走前夜,秘语于吾:乾坤丹炉,阴阳为炭。帝所求者霸,然霸极易折,刚不可久。故真长生者,非强求于外,乃窃命于内……半成品非败笔,乃‘种子’,需以无尽岁月为土壤,极致的痛苦为雨露,方能萌发……然此道逆天,纵得之,亦为天地所妒,永世孤寂……”

司马彦的呼吸骤然停止!

卢师?是卢生!这记录者……很可能是侯生本人早年的笔记!

“半成品非败笔,乃‘种子’”?“无尽岁月为土壤,极致的痛苦为雨露”?

这些话,像一道道闪电劈入他的脑海!始皇帝的惩罚,那枚带来无尽痛苦的半成品丹药,在卢生这些方士的理论里,竟然可能是……真正长生的起点?而自己正在经历的,就是那“种子”萌发的过程?

那始皇服下的成品呢?“霸极易折,刚不可久”……难道竟是一语成谶?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他的认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阴差阳错的幸运儿(或者说倒霉蛋),难道这竟在那些方士的预料之中?或者说,是他们理论中一种极端且无人验证过的可能?

就在这时,库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和钥匙开锁的声响!

“快点!侯先生要的那几卷关于东海采药的古籍,赶紧找出来送去!”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司马彦大惊,瞬间吹熄手中微光,将那份牛皮简册飞快塞入怀中,身体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滑到一堆高大的简牍后面,屏住呼吸。

库门被打开,火把的光亮涌入。两名小吏骂骂咧咧地走进来,开始四处翻找。

司马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怀中的简册仿佛烙铁般滚烫。他紧紧贴着冰冷的竹简,能清晰地听到那两个吏员的交谈。

“……侯先生最近脾气大得很,丹炉炸了好几次,死了几个童子了……”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听说是在炼一种很重要的药,大王都催问几次了……”

“能成吗?我看悬……比起炼丹,大王还不如多关心关心周文将军打到哪儿了……”

“闭嘴吧你!找书!”

两名小吏找到几卷落满灰尘的竹简,嘟囔着走了出去,重新锁上门。

库内重归黑暗和寂静。

司马彦缓缓滑坐在地,冷汗湿透了后背。刚才那一刻,他离暴露只有一线之隔。

他摸了摸怀中的牛皮简册,心脏仍在狂跳。

这一次冒险,收获远超预期。他不仅证实了侯生的存在,更窥探到了那可怕长生药背后可能隐藏的、更深的秘密。

“种子”……“窃命于内”……“天地所妒”……

这些词语在他脑中盘旋。长生,似乎并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而那个侯生,显然并未放弃对长生的探索,甚至可能在利用陈胜的资源,继续进行着危险的实验。

他必须尽快离开陈县。这里太危险了。侯生一旦察觉有外人可能接触到他过去的秘密,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将现场恢复原状,再次如同幽灵般潜出档案库,消失在雨夜之中。

回到城外破茅屋,他迫不及待地再次拿出那份偷来的简册,就着晨曦的微光,仔细研读起来。上面的符号晦涩难懂,记录断断续续,但核心内容让他不寒而栗。

这不仅仅是一份历史记录,更可能是一把钥匙,一把指向他永恒痛苦根源、也可能指向未来命运的钥匙。

而握着这把钥匙的他,已然身不由己地更深地卷入了一个跨越朝代、追求永生的巨大漩涡之中。

天快亮了。雨停了。

司马彦将简册的内容牢牢刻印在绝对记忆里,然后将这卷危险的牛皮投入了尚未熄灭的灶火中。火焰跳跃着,吞噬了那些古老的文字和符号,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知晓,便再也无法抹去。

他看向陈县的方向,目光复杂。

那里有一个知晓长生秘密的方士,和一个即将倾覆的短命王庭。

历史的戏码,还在上演。而他这个观众,却已悄然步入了后台,触碰到了不该触碰的幕布之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