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宸那声低沉含糊的“我知道了”,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小鱼心中漾开圈圈安心的涟漪。她虽然依旧能感觉到他心事重重,依旧能察觉到他与那座山之间某种令人不安的隐秘联系,但这句近乎承诺的话,至少表明他听进了她的担忧。
这就足够了。对于小鱼而言,她从未奢望能完全了解云宸所有的秘密,她只是单纯地希望他平安。
紧绷的气氛稍稍缓解。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中不再有之前的试探和沉重,反而多了几分历经短暂交流后的坦然与静谧。他们并排坐着,望着墨色流淌的溪水,听着永恒不变的潺潺水声,分享着同一片清冷的月光和空气中残留的、若有似无的甜薯香气。
云宸手中的甜薯已经吃完,只留下指尖一点黏腻的甜意和掌心尚未完全散去的温热。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感受着那份残留的暖意,仿佛那是连接他与这冰冷现实之间唯一的温度。
他的目光不再执着地望向远山,而是偶尔会飞快地、不易察觉地瞥向身旁的少女。
小鱼安静地抱着膝盖坐在那里,侧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纤细单薄。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伸手轻轻将它们拢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小截白皙的脖颈。她的眼眸依旧望着溪水,但目光柔和,不再充满忧虑,长长的睫毛偶尔颤动一下,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这一刻的画面,奇异般地烙印在了云宸的脑海里——冰冷的溪石,流淌的墨色河水,清冽的月光,还有身旁这个安静陪伴的少女。没有恐惧,没有排斥,没有令人窒息的孤寂,只有一种近乎奢侈的、短暂的平和与……温暖。
他心中那堵用冷漠和孤傲筑起的高墙,在这份无声的陪伴和之前的关怀下,早已悄然松动。那最坚硬、最冰冷的内核,仿佛被溪水长时间冲刷的顽石,终于露出了一丝柔软的缝隙。
一种陌生的、酸涩而温暖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促使他想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回应这份他几乎不曾奢望过的温暖。
他喉咙有些发干,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在进行着某种艰难的斗争。最终,他几乎是耗尽了全部的勇气,用一种极其低哑、甚至带着几分笨拙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别担心。”
三个字。简单,直白,甚至有些生硬。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也没有任何确切的保证。但这几乎是他所能做出的、最直白的安抚和承诺。是他从自己贫瘠的情感词汇库里,能掏出来的、最珍贵的东西。
他说得很轻,声音很快消散在水声和风里,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小鱼听到了。
她倏地转过头来看向他,眼睛里闪烁着清晰的惊讶,随即那惊讶便化为了更加柔软的光亮,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骤然绽放。她似乎没料到会听到他主动说出这样的话。一抹浅浅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初绽的睡莲,缓缓在她唇角漾开,照亮了她整个脸庞。
“嗯!”她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声音轻快而肯定,所有的担忧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三个字轻轻抚平了。
溪水潺潺,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温柔。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光滑的青石板上,拉得长长的,依偎在一起,仿佛一个整体,短暂地模糊了现实与孤独的界限。这幅画面,美好得近乎不真实,像寒夜里一个微弱却执著燃烧着的小小火苗,散发着微不足道却足以慰藉人心的光与热。
云宸看着她脸上那干净纯粹的笑容,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也有一角被这笑容照亮,悄然融化。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一直紧绷的嘴角,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跟着她一起微微上扬。
然而,这短暂而脆弱的温馨,并未能持续太久。
仿佛是为了提醒他们现实的界限,远处,村落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了几声拖长了调子的、带着孩童特有腔调的呼唤:
“小——鱼——!”
“回家啦——!小——鱼——!”
是狗蛋和石头他们的声音。显然是家里大人催促,他们结伴出来寻找还未归家的小鱼了。
这突如其来的呼唤声,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破了这个由月光、溪水和无声关怀构筑起来的、脆弱而美好的气泡。
小鱼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和不舍。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哎——!就来!”
声音在山谷间引起微弱的回声。
她不得不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沾着的灰尘草屑。她站在青石上,低头看着依旧坐着的云宸,眼神复杂,有未尽的话语,有清晰的担忧,还有一丝不得不离开的歉然。
“我……我得回去了。”她小声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云宸没有抬头看她,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所有的柔软和松动在那一刻迅速退去,那层冰冷的外壳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覆盖上来,将他再次包裹成一个沉默而孤寂的影子。
小鱼踌躇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远处又传来了几声催促的呼唤。她最终只是轻声说了句:“宸哥哥,你也早点回去……夜里凉。”
说完,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刻在心里,然后才转过身,脚步略显匆忙地、一步三回头地沿着来时的小径,向着村落有灯火和人声的方向跑去。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林木之后,那抹浅蓝色的衣裙像是被夜色吞噬的最后一点暖色。
云宸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冷的青石上,仿佛化作了岩石的一部分。
手中,那甜薯的余温早已散尽,只留下一点黏腻的糖渍,此刻也变得冰凉。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接过它时,触碰到的、她指尖的微温。
周遭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水流声,和更加凛冽的夜风。
那份短暂的、如同偷来的温暖和陪伴,被骤然抽离,留下的并非是之前那种纯粹的、令人麻木的孤寂,而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滋味。
仿佛在无尽的寒夜里,有人短暂地为他点亮了一盏小小的灯,让他得以窥见一丝光和暖。然后,灯熄灭了,黑暗重新降临,但他的瞳孔里,却永久地烙印下了那一点光明的残影,以至于这熟悉的黑暗,变得比以前更加难以忍受。
孤寂感再次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冰冷而沉重。但这一次,在这片无边的孤寂深处,却确实地掺杂进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珍贵的、名为“关怀”的光芒。
它无法驱散全部的黑暗,却像一颗被深埋进冻土的种子,带着令人心颤的暖意,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顽强地存续了下来。
他缓缓收拢手指,将那点冰凉的甜意攥进掌心,仿佛握住了那枚微弱的光芒。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沉默的、黑暗的、仿佛隐藏着所有答案也隐藏着所有危险的黑齿山脉。眼神依旧孤寂,却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的力量。
溪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带着月光,奔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