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最后一缕残阳如将熄的炭火,在天际苟延残喘。
不知过了多久,玄铁打造的马车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戛然而止,车轮碾碎的青石粉末在余晖中泛起血色微光。
戴着青竹斗笠的黑衣人抬手解开缠绕在车辕上的玄铁锁链,那些粗如儿臂的锁链落地时发出沉闷的钝响,惊起几只栖息在枯树上的寒鸦。
"速速下车!"斗笠人厉声呵斥,嘶哑的嗓音仿佛被砂石磨砺过。他掀开墨色帷幕的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狠厉,厚重的布料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极了招魂的幡旗。
叶玄澈轻点足尖飘然而下,衣袂翻飞间带起一缕薄烟。
他抬眼望去,暮色中的建筑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青灰色的玄武岩墙体上爬满暗红色的苔藓,飞檐如出鞘的利剑直指苍穹,檐角悬挂的青铜镇魂铃在死寂中纹丝不动,仿佛连风经过此地都要屏息敛声。
身后三人踉跄着滚落车辕。阿芸纤细如柴的手指死死绞着兄长的衣角,骨节泛着病态的苍白。
阿三轻拍妹妹颤抖的手背,喉结滚动间挤出一句"莫怕",却连自己都听得出话音里的颤意。方六的双腿抖若风中秋叶,膝盖相击之声清晰可闻。
斗笠人从喉间挤出一声冷笑,竹篾编织的缝隙间泄出两道毒蛇般的目光。恰在此时,三丈高的玄铁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缓缓洞开的门缝里泄出森森寒气。
"还要老夫请你们不成?"斗笠人忽的飞起一脚,方六如破布般跌入门内。阿三急忙去拽,却与妹妹纠缠着滚入黑暗。
叶玄澈最后迈过门槛,衣摆扫过门槛上暗红的污渍。就在他衣角完全没入黑暗的刹那,重逾千斤的大门轰然闭合,最后一缕天光被生生掐灭。
浓稠的黑暗里,只余下几人紊乱的喘息——阿芸的啜泣细若游丝,阿三的呼吸粗重如牛,方六的牙齿格格作响。
唯有叶玄澈静立如松,瞳孔在黑暗中缓缓扩张。他嗅到空气中漂浮着经年不散的血腥气,混杂着某种草药腐朽的苦涩。
远处传来水滴石穿的声响,一声,又一声,恍若无常索命的更漏。
在这吞噬一切的黑暗里,时间仿佛凝固成琥珀。直到——
"咔嗒"。
一声机括咬合的轻响,从四面八方幽幽传来。
死寂中好似传来石门摩擦的闷响,仿佛远古巨兽的叹息。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黑暗深处缓缓裂开一道缝隙,腥臭的热浪扑面而来。
"吼——"
一声不似凡间的嘶吼震得石室簌簌颤抖,倒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的恶鬼在嘶吼。
“熊...是熊......"
方六的牙齿疯狂打颤,唾沫星子溅在下巴上。下一秒,这个懦夫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背影仓皇如丧家之犬,靴子踩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在封闭的石室里格外刺耳。
阿芸纤细的手指深深掐入兄长臂膀,指甲渗出点点血珠。阿三的喉结艰难地滚动着,握拳的手青筋暴起。唯有叶玄澈依旧安之若素,此时斩楼兰已然出鞘三寸,寒芒在黑暗中划出冷冽的弧度。
阴影深处,一对猩红的兽瞳骤然亮起,瞳孔中跳动着扭曲的恶意,利爪刮擦石板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
“不用害怕,那野兽的手脚被链子锁着”
一道清冷的嗓音从黑暗处传来,就在刚才当众人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住时,叶玄澈凭借目力,已然找出这局中细微的破绽之处
阿三向那野兽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阴影中,粗重的铁链在那野兽的手脚上若隐若现,于是道:“那你的意思是,之所以这样,就是为了逼迫我们再往下走去么”
“不想死,就快点走”
见这人不再言语,阿三识相地噤了声,众人沿着幽深的甬道前行,甬道内阴风呜咽,火把的光摇曳欲灭。
石壁上凝结的血珠缓缓滑落,在青砖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铁锈与腐肉的气味黏在舌尖,每一步都像踩在未寒的尸骨上
“啊———”
阿芸的尖叫声骤然撕裂地牢的死寂——
前方甬道拐角处,方六的尸体像只刺猬般倒在地上,数十支铁箭贯穿躯体,将他的身躯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汩汩鲜血顺着箭杆滴落,在青砖上汇成一片黏稠的血洼。
叶玄澈连眉头都未皱一下,面无表情的径直从这具尚带余温的尸体上跨过。
火把照亮两侧石壁,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箭孔,每一个黑洞洞的孔穴都像张开的嘴,仿佛在无声嘲笑着又一个送死者。
阿三便试探着走上前去,靴底刚踏上第一块青砖,就听见"咔嗒"一声机括响动。
"找死!"
叶玄澈暴喝一声,右手如鹰爪般扣住阿三的后衣领。三支泛着幽蓝寒光的毒箭擦着阿三的喉结呼啸而过,"哆哆哆"三声闷响,深深钉入身后的石壁,箭尾的白羽仍在剧烈颤动。
阿芸倒吸一口凉气,纤细的手指死死捂住嘴巴。她看见两侧斑驳的石墙上,密密麻麻的孔洞中闪烁着点点寒光,像无数毒蛇的瞳孔。
叶玄澈的斩楼兰此时已无声滑出袖口,薄如蝉翼的刀身在昏暗的火把下泛着冷光。
"跟着我的脚印。"
他声音冷峻,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前人留下的血迹上。
阿三的喉结上下滚动,豆大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滑落。他看见叶玄澈的靴尖每次落下,都分毫不差地覆盖在那些早已干涸的血痕上。那些血迹有的呈喷溅状,有的拖拽成长条,无声诉说着往昔的惨剧。
"铛——"
斩楼兰的刀尖精准击中青铜铃舌,清脆的铃声在甬道中久久回荡。随着沉重的机括运转声,前方的石门"轰隆隆"地缓缓升起,露出黑漆漆的通道…………
见叶玄澈走进去,兄妹二人不敢再耽搁,就赶忙跟了上去
来到第二间石室中央,一张黑曜石棋盘泛着诡异的光泽。四角的青铜灯台上,人脂蜡烛"噼啪"作响,跳动的火苗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四具无头骸骨端坐在棋枰四角。它们森白的手骨托着盛满浑浊液体的颅骨灯盏,跳动的火光照亮了棋盘上黑红相间的棋子。
半晌,叶玄澈拾起一枚红子,烛火将他低垂的睫毛映成诡异的猩红色。
"三年前江南漕帮灭门,"他的指尖摩挲着棋子上的纹路,"凶手留了七个活口当人烛。知道灯油熬干要多久吗?十二个时辰。"
他突然将棋子拍在阿三面前,棋子与棋盘碰撞的脆响在石室里久久回荡。
"溶血毒入腹,能让你死了也说不出哪颗旗子无毒。"
“所以这是以命试毒?”
“不错。"叶玄澈的声音冷得像冰,"这机关需以命为钥。十二个时辰内若解不开——"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二人惨白的脸,"我们都得死。"
半晌,阿三突然上前一步,瘦削的身躯挡在妹妹前面:"我来。"
阿芸想上前阻拦,却被兄长一把推开。他抓起一枚猩红的棋子,毫不犹豫地吞入口中。几乎瞬间,他的脸色就变得煞白,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一步、两步...阿三的嘴角渗出暗红的血丝,须臾便倒下,毫无任何动静了…
“哥哥——”
叶玄澈凝视着阿三的尸体,心底忽然泛起一丝扭曲的慰藉。看着阿芸崩溃的模样,他竟感到一丝隐秘的快意——就像那晚自己失去一切时,世人投来的那些冷漠目光一样。
"真是疯了。"他在心底冷笑,却任由这阴暗的情绪在胸腔蔓延
半晌,叶玄澈拾起一枚黑色棋子,吞了下去
此时棋盘发出"咔嚓"的碎裂声,地面开始剧烈震动。对面的石壁缓缓分开,露出通往下一关的通道。
最后一间石室中,无数铜镜交错林立,将两人的身影折射成万千碎片。虚实难辨的光影里,阿芸沾着泪痕的小脸显得格外凄楚。
"这位哥哥...我们该怎么办..."她颤抖的声音在镜阵中回荡。
叶玄澈冷眼扫过那些扭曲的镜像,漠然道:"自己的命,自己挣。"
阿芸瑟缩着身子跟在叶玄澈身后,苍白的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她死死攥住叶玄澈的衣角,指节都泛着青白。
忽然,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在铜镜中看到了令她魂牵梦萦的画面——娘亲温柔的笑靥,哥哥憨厚的面容,还有那个被宠溺的自己,正小口咬着香甜的糖馅饼。
"娘亲......"她梦呓般呢喃,眼中泛起迷离的水光。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纤细的手指如朝圣般虔诚地伸向镜面,却在触碰的瞬间——
"咔嚓!"
铜镜应声碎裂,墨绿色的毒雾喷涌而出。阿芸踉跄着后退,脸上还凝固着恍惚的幸福表情。她的瞳孔骤然放大,青紫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狰狞浮现。
纤细的脖颈痛苦地后仰,嘴角溢出带着气泡的黑血。最终,她像只折翼的蝴蝶般跌落在地,散开的裙摆如凋零的花瓣。
叶玄澈驻足回首,冰冷的眸子映照着这凄美的一幕。
他的眉梢几不可察地颤了颤,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少女尚未冷却的眼睑,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当他收回手时,指尖还残留着一点温热的湿意。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死寂。玄色衣袂翻飞间,他决然转身离去,唯有踏碎镜片的声音在石室中久久回荡。
叶玄澈走着,忽然想到也许在临走之前,他应该告诉那名少女——那十二个时辰,是骗他哥哥的,可又能如何,又能改变什么……
过了不久,叶玄澈来到铜镜前,镜中映出年少时的自己——那个少年依旧笑得温润如玉,捧着《诗经》的指尖纤尘不染。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模样——眼底还盛着星光,眉梢还染着春风。
"宥卿...这句'岂曰无衣'下一句是什么?"幻影的声音带着久违的温度。
叶玄澈的指节在刀柄上泛白,眼底翻涌着血色,"与子同仇。"
他嘶哑回应,斩楼兰的寒光划破幻象。镜面碎裂的脆响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永远死去了……
镜片四散飞溅,每一片都映着他此刻的模样:玄衣染血,眸沉如夜。
再不见当年那个,会在梅树下为落花驻足的少年。
须臾,沉重的石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开启,扬起一片尘埃。
昏黄的光线里,一位鬓发如霜的老人负手而立,雪白的长须随风轻颤,却衬得那双鹰目愈发锐利如刀。他绛紫色的衣袍上绣着暗纹,在火光下隐约显出百鬼夜行的图案。
"踏过血路而来,不错。"老人的声音沙哑如砾石相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枯瘦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枚青铜令牌,上面"无殇"二字泛着幽光。
"从今日起,你便是无殇门'阴蝉'。"老人将令牌掷于叶玄澈脚前,金属撞击地面的脆响在石室中回荡,"老夫墨鸦,此后便是你的师尊。"
叶玄澈单膝跪地,垂首时一缕散发遮住了他眼底闪过的暗芒。老人踱步至他身前,靴底碾过那些尚未干涸的血迹。
"你的最终任务,是潜入朝廷。"墨鸦俯身,枯枝般的手指抬起叶玄澈的下巴
"为主上的大业铺路。记住,从此刻起,活着的只有'阴蝉'。"
叶玄澈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他恭敬地接过令牌,指尖在"阴蝉"二字上轻轻摩挲——何其讽刺,这宿命般的安排,竟与他的复仇之路不谋而合。
“弟子领命。"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墨鸦眯起眼睛,却在这年轻人眼中寻不到半分温度。既无欣喜,亦无抗拒,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
石门外,残阳如血。叶玄澈起身时,衣袂翻卷如垂死的蝶…
* * * * *
夜色如墨,烛影摇红。北宫瑾舟陷在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久久不能挣脱。
梦中上元佳节,千灯如昼。千盏花灯映得汴河波光粼粼。
北宫瑾舟忽见那锦衣少年跌入水中,月白身影如折翼白鹤般沉入幽暗。他纵身跃入刺骨寒流,于粼粼波光间揽住少年纤腰。少年在他怀中轻得像片羽毛,墨发如水藻缠绕,唇色已泛青白。
河畔青石板上,北宫瑾舟俯身覆上那对冰冷的唇。渡气时,唇齿间漫开清冽药香,二人呼吸交错间,北宫瑾舟瞥见少年喉间一粒朱砂小痣,在月色下艳如血珠。
画面忽转。叶府朱门前,少年一袭染血白衣,站在尸山血海中。
脚下血泊映着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双曾经含笑的眼眸,此刻正淌下两行血泪,在苍白的脸上蜿蜒成触目惊心的红痕。
梦境最后,是万人坑中伸出的那只手。指甲尽裂,骨节森白,却死死扣住坑沿。
少年从尸堆中爬出时,发间的血水混着雨水滴落。他对着晦暗苍穹立下毒誓,声音嘶哑如恶鬼泣血:"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北宫瑾舟猛然惊醒。窗外残月如钩,照得锦衾如雪……
他抬手抚上心口,那里还残留着梦中的绞痛。枕畔似有若无地萦绕着药香,而指尖触及的,却只有一片冰凉的湿意——不知是汗,还是梦中那人的血泪。
“怎么了,公子?”
夜风轻叩窗棂,烛火摇曳间,缚晨推门而入,见北宫瑾舟倚在床头,眉宇间凝着一丝罕见的烦躁。
"公子,可是梦魇了?"缚晨端着烛台走近,暖黄的光映着北宫瑾舟略显苍白的脸色。
北宫瑾舟抬眸,眼底还残留着梦中涟漪:"若是总梦到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缚晨眨了眨眼,促狭一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咯。"他凑近几分,压低声音,"公子该不会是...喜欢上那位了吧?"
"胡言乱语!"北宫瑾舟猛地拂袖,烛火剧烈晃动,"整日看那些闲书,脑子都看糊涂了!出去!"
缚晨吐了吐舌头,识相地退下,临走还不忘带上门,留下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
北宫瑾舟又重新仰卧在锦衾之间,窗外一痕残月将雕花窗棂的影子投在床幔上,如同囚笼般困住他翻涌的思绪。
他抬手覆住心口,那里正跳动着陌生的悸动,每一下都像是要撞碎肋骨。
"荒唐..."他低喃,却想起梦中少年喉间的朱砂痣,在月光下艳得惊心。
记忆中的触感忽然鲜活起来——那人腰肢的纤细,唇瓣的冰凉,乃至渡气时喉间细微的颤动,都化作万千蚂蚁,啃噬着他引以为傲的理智。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唇,仿佛那里还残留着药香的余韵。这感觉比最烈的酒还令人眩晕,比最毒的蛊还要蚀骨。他猛地攥紧床褥,丝绸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本公子怎会..."话语戛然而止。眼前又浮现那双含泪的血眸,明明是那般凄厉的景象,却让他心尖泛起前所未有的刺痛。这种痛楚陌生又熟悉,像是久别重逢,又似大梦初醒。
更漏声里,他忽然低笑出声。笑自己竟为一缕幻梦辗转反侧,笑这颗从未为谁动摇过的心,此刻竟为个梦中人失了方寸。
夜风穿堂而过,吹不散满室旖旎,反倒将那些隐秘的念想,吹成了燎原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