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窗外的雨已连下两日,此时夜雨未歇,檐声不绝

文渊阁的铜鹤香炉吐着青烟,将满室书卷笼在氤氲里。叶玄澈立在鎏金地屏前,看着那屏风上绣着的《千里江山图》,墨色山水间隐约可见税关码头,贩夫走卒。

"孔阁老。"他执礼时袖中檀木香微微浮动,"河州卫的折色账目,下官有些疑惑请教。"

孔淮书正在批红的手一顿,朱砂笔在"隆盛二十三年春"的题本上洇开一点猩红。窗外雨打芭蕉,衬得他声音格外清冷:"谢学士,可是想问老夫河州的案子?"

叶玄澈目光扫过案头摊开的《九边军饷册》,唇角浮起恰到好处的谦逊:"圣上前日垂询《盐铁论》,下官检索旧档,见河州折色比宣府高出三成..."

"哦?"孔淮书忽然推开窗,带着雨气的风卷着几片海棠扑进来,"谢学士可知弘治朝定的折色则例?"

叶玄澈不动声色地拂去落在肩上的花瓣:"每石折银三钱,遇灾年许增至五钱。"他指尖轻点案上砚台,"而今河州竟作价一两二钱,恰是..."

"恰是魏家'永昌号'承运的价格。"孔淮书突然接话,枯瘦的手指敲在砚侧铭文上——那上面刻着"隆盛元年制"。

雨势渐急,顺着琉璃瓦当滴成水帘。叶玄澈望着檐下渐渐漫起的水洼,忽然道:"下官听闻,永昌号在通州码头新建了十二座仓廒。"

"谢学士。"孔淮书忽然推过一盏茶,"尝尝这蒙顶甘露,是蜀王今春新贡的。"

茶汤清冽,叶玄澈却嗅到一丝陈墨气息。他垂眸细看,发现杯底沉着些微纸屑——分明是方才老首辅批红时撕碎的奏章残片。

"好茶。"他浅啜一口,"只是这水...似乎带着运河的土腥气?"

孔淮书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他忽然从博古阁取下一卷泛黄的《盐政考》,书页间夹着张褪色的勘合:"隆盛二年,御史杨涟查两淮盐课时,发现运司账上每引缺盐二十斤。"

叶玄澈接过时,指尖触到勘合背面细微的针孔——那是户部密账特有的标记。他忽然轻笑:"这般算来,每年三十万引盐课,竟少了..."

"六百万斤。"孔淮书截住话头,袖中滑出一枚铜钱拍在案上,"谢学士可认得这个?"

铜钱上"隆盛通宝"四字已磨得模糊,边缘却闪着不正常的银光。叶玄澈心下了然——这是将官银熔铸的私钱,魏家在河州卫发的兵饷,十之八九便是此物。

"下官孤陋。"他故作迟疑,"倒是想起《周礼》有云:'金锡不美,铸器不良'..."

窗外惊雷炸响,震得梁上"正大光明"匾微微颤动。孔淮书突然大笑:"好个奉旨协查的翰林学士!"他转身从多宝格取出一卷手札,"这是老夫整理的《历代盐法利弊》,或许..."

话未说完,忽听远处传来净鞭三响。叶玄澈即刻起身:"下官告退。"

雨幕中,他撑开油纸伞的瞬间,瞥见廊下闪过东厂番子的褐衣。伞面上墨绘的《寒江独钓图》在雨中渐渐晕开,恰如那卷《盐政考》里洇湿的罪证。

霁色初开,云破天青

辰时的阳光斜斜切过巷口的瓦檐,在青石板上投下锯齿状的光影。叶玄澈的马车静静停在一株老柳树下,车帘半卷,露出他执卷的剪影。

"大人。"

江景从巷尾转出,鸦青直裰上还沾着户部架阁库特有的樟脑气。他躬身递上账册时,车帘微动……

叶玄澈接过泛黄的册子,晨光恰好照在"漕粮改折"的朱批上。照亮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朱批。那些"准""核""讫"字样的官印,在墨迹间连成一片血色蛛网。最触目惊心的是页脚一行蝇头小楷:

「隆盛二十三年正月,河州卫漕粮改折,实征一石二钱,上缴七钱,余者...」

后半句被茶水洇开了,但叶玄澈分明看见水渍里藏着半个"魏"字的轮廓。

"告诉梁广..."他忽然合上册子,惊飞一只栖息在车顶的灰雀,"今夜子时,亲自来取。"白玉扳指在车辕上轻叩三下,"记住,要本人。"

江景眉头微蹙:"那书吏胆小如鼠,怕是..."

"就说..."叶玄澈捻起落在膝上的一片槐叶,"他娘亲的痼疾,太医院新得了味辽东老参。"

雾气倏然流动,露出巷口蒸饼摊升起的炊烟。江景的身影融入市井晨雾中,像被段被斩断的暗语。

"去醉仙楼。‘’

叶玄澈突然开口,声音惊动了前座打盹的马夫。老仆慌忙拽紧缰绳,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困惑:"公子,这大清早的..."

"东家新进了明前龙井。"叶玄澈指尖在账册上轻点,道:"此刻去,正好赶上头道春水。"

马车驶过积水的石板路,碾碎水中倒映的蓝天。车后腾起的细尘在阳光里飞舞,像极了户部账房里飘浮的墨屑。

* * * * *

戌时三刻,魏府书房内的青铜仙鹤灯吐着幽幽火舌。魏延衷臃肿的身躯深陷紫檀太师椅中,腰间金镶玉带已解了第二枚搭扣……

案头摊开的密报犹带通州水汽,朱砂批注的"锦衣卫稽查漕粮"八字在灯下如凝血般刺目。

"父亲!"

魏庄仓皇推门而入,袖口沾着的醉仙楼胭脂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桃红。他手中玉版宣的宴客单簌簌作响:"北宫少卿前日设宴,席间还带着谢昭。儿子想着,不若..."

"蠢货!!北宫家的小狐狸带着谢昭来套话,你倒要自投罗网?!"

魏延衷突然拍案,震得青玉镇纸上的螭钮都跳了跳。他腮边垂肉在光影间颤动如将沸的酪浆:

"你当北宫瑾舟为何突然亲近你个五品侍郎?谢昭提督稽查司才几日,就凑到一处?"他抓起案上鎏金剪,"咔嚓"剪断一缕灰白鬓发:"这是要做局!"

窗外骤起惊雷,照亮壁上《漕运全图》密布的朱砂标记。魏庄这才惊觉,父亲早已在通州至河州的漕路上,标满了血叉。

"你可知北境八卫的冬衣,为何年年要走通州仓?"魏延衷突然压低嗓音,从袖中抖出把鱼符钥匙:

"隆盛三年的旧例,每石折色加征三钱'脚耗银'..."钥匙插入案底鎏金匣时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这二十年来,河州卫多征的半两银子,够填平白沟河了!"

雨点砸在窗棂上,如密鼓急弦……

"通州的账册..."

"即刻焚毁。"魏延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河州庄子的人全部撤回,漕船改道泉州港。"他突然揪住儿子衣襟,沉香念珠深陷锦缎:"那些掺了铅的兵饷...沉到白河故道去。"

闪电劈落,照亮魏延衷从暗格取出的象牙算盘。魏庄认得这是曾祖任户部侍郎时的旧物,算珠上"隆盛元年河清"的刻字已模糊不清。

"父亲三思!"魏庄跪地时玉带钩撞出脆响,"这些庄子经营两代..."

"蠢材!"魏延衷一脚踢翻酸枝木脚踏,"谢昭要查的不是银子,是通州仓与河州卫的这条线!"他颤抖的手指戳向密报:"只要截住我们往河州运银的漕船,就是私调军饷的死罪!"

暴雨如注,魏庄恍惚看见父亲的身影在云母屏风上扭曲成《山海经》里的饕餮纹。他忽然明白,那些即将消失的不止是账册,更是魏家三代经营的漕运命脉。

"卯时前必须办妥!"

魏延衷的咆哮震得梁间灰尘簌簌而落。当魏庄踉跄退入雨幕时,身后传来"轰隆"巨响——那扇价值连城的《清明上河图》缂丝屏风,正被魏延衷亲手推倒在满地碎瓷之上。

子时的梆子声刚过,醉仙楼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轻响。叶玄澈踏着檐角滴落的夜露走出来,指尖一枚青玉私印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印纽上"魏"字的篆刻纹路,还沾着些许朱砂印泥的残红。

"大人。"

江景的身影从巷尾的阴影中浮现,鸦青劲装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腰间悬着的蚀月纹铜牌偶尔反射一丝冷光。他身后跟着个瑟缩的身影,户部架阁库的梁广正不住地用袖子擦着额角的冷汗。

"带上车。"

叶玄澈的声音比夜雾还轻。玉印在他指间翻转,映得他眉眼间一片寒凉。

马车碾过青石板,向城外驶去。车辕上的鎏金更漏显示子时三刻,月光将道旁枯树的枝影投在车帘上,如鬼爪般摇曳。

"江景。"

叶玄澈忽然轻唤。车帘微动间,寒光一闪,外头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梁广浑身一颤,嗅到了血腥气混着夜风灌入车厢的味道。

"梁主事不必惊慌。"

叶玄澈唇角微扬,将私印轻轻按在梁广颤抖的手背上。冰凉的玉印烙得梁广一个激灵,抬头正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辽东的百年老参,明日就送到令堂塌前。"他指尖一挑,私印在空中划出道弧线,"过几日有个庄子要劳你费心打理。"

梁广喉结滚动:"下官...下官..."

"魏家在扬州的私庄,临着漕河。"叶玄澈忽然掀开车帘,月光泼进来照亮他半边面容,"岁入八千两,账上只记三千。"他转头轻笑,"梁主事精通《九章算术》,想必..."

梁广面如死灰。他当然明白这庄子的来历——那分明是魏家转运赃银的枢纽!

"下官...遵命。

梁广应下时,指尖的冷汗已浸透了袖口。叶玄澈微微颔首,抬手轻叩车壁,指节在檀木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停车。"

马车应声而止,恰停在一株枯柳下。夜风卷着残雨扫过车帘,将梁广官袍上的熏香吹散殆尽。

他踉跄着下车,靴底踩进泥泞时,才发现此处竟是乱葬岗旁的官道。几具新覆草的尸骸横陈在侧,草席下露出一截青白的手腕。

"梁主事。"叶玄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递给他账册道:"务必要办事妥当"

梁广接过回首,却见月光穿透云隙,正照在那张清冷如玉的面容上。叶玄澈眼角微垂,明明噙着笑,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

车帘落下时,远处传来野狗的呜咽,混着更夫沙哑的梆子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梁广呆立原地,直到马车消失在浓雾里,在月光下宛如一只窥视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