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夏矜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壮胆,音量稍微提高了一点,却更像虚张声势:“就是…就是最近…有点烦!对,就是烦!马上军训了,我有点焦虑,我妈还总唠叨…我…我就是想一个人静静!不想…不想应付任何人!”

她把“任何人”三个字咬得很重,仿佛这样就能把程忆寒归入“不想应付”的普通范畴。

她不敢看程忆寒的表情,只能死死盯着汤碗里漂浮的一块玉米粒,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烦?” 程忆寒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所以,包括我?”

夏矜的心猛地一沉。程忆寒太敏锐了!她硬着头皮,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嗯…”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夏矜感觉自己的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她能感觉到程忆寒的视线在她低垂的脑袋上停留了很久,久到她几乎要承受不住,想要落荒而逃。

终于,程忆寒动了。

她并没有像夏矜恐惧的那样继续逼问,或者露出失望、愤怒的表情。她只是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微不可闻,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夏矜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心慌。

接着,程忆寒伸出手,不是去碰夏矜,而是拿起了夏矜面前那个还剩一点汤的碗,还有旁边装着几片青菜的小碟子。她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只是收拾残局。

“汤凉透了。” 她淡淡地说了一句,听不出喜怒,端着碗碟起身走向厨房。

夏矜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程忆寒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预想中的狂风暴雨没有降临,程忆寒甚至没有对她的借口做出任何评价。

这种被轻轻放过的感觉,非但没有让她松一口气,反而像一脚踏空,坠入了更深的不安和茫然之中。

厨房里传来水流冲刷碗碟的哗哗声。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夏矜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里。她看着餐桌上程忆寒放下的保温桶,盖子敞开着,里面还剩不少温热的汤。那曾经让她觉得温暖舒适的香气,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缠绕,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刚才说了什么?

她说她“烦”,说不想“应付”程忆寒……

程忆寒信了吗?她那个眼神…她那个叹息…

她现在在厨房洗碗…是什么意思?是生气?是失望?还是…根本不在意?

无数个念头像沸腾的开水在她脑子里翻滚。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原本就有些凌乱的发丝抓得更乱。

膝盖磕到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开门时的狼狈。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揉,指尖触到皮肤时,才想起程忆寒刚才也问过她的膝盖。

“膝盖,磕到哪里了?严重么?”

那语气里,似乎…似乎真的很关心?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夏矜自己狠狠掐灭了。

不可能!程忆寒只是受妈妈所托,例行公事地照顾她罢了!就像送饭一样!她怎么能因为一碗汤、一句例行询问就动摇?她的复仇大计呢?她那些死去的“爱情”呢?

可是……可是心里某个角落,那碗温热的、合她口味的汤,还有程忆寒挽起袖子露出的那截线条流畅的小臂……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反复闪现。

就在这时,厨房的水声停了。

夏矜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她紧张地盯着厨房门口,不知道走出来的程忆寒会是怎样的表情,又会说什么。

程忆寒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没有立刻走过来,而是倚在门框上,双手随意地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

厨房顶灯的光线从她身后打过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也让她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夏矜身上,这次,夏矜清晰地捕捉到,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翻涌着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审视,像是了然,又带着一点夏矜看不懂的无奈。

程忆寒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客厅的寂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缓缓问道:

“夏矜,你的‘烦’… 是只针对我一个人的吗?”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你从高考之后就一直躲着我,不是吗?”

夏矜还想辩解,但是程忆寒似乎不想给她这个机会,继续开口道:“我要带你熟悉校园,你说不用,我要带你去吃饭,你说有约了。”

她微微歪了下头,眼中罕见地掠过一丝困惑:“那为什么…还是听我的…报考澄洲大学?”

她唇角勾起 一个极淡的弧度,却浸满了自嘲的苦涩,声音也低沉下去,“天地辽阔,想远离我,澄洲之外不是有更多选择?”

是啊……夏矜的心被这句话狠狠攥紧,她也在心底无数次问自己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报考别的学校?为什么偏偏在程忆寒考上澄洲大学之后,这里就成了她唯一且执拗的目标?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夏矜喉咙干涩,想否认,但是在程忆寒那好似能看透一切的目光下,所有借口都显得苍白无力。

程忆寒依旧倚着门框,看似随意,眼神却牢牢锁定着她,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仿佛在等一个迟来的答案。

那目光并不凌厉,却让夏矜感觉自己无处遁形。承认这个原因,比承认自己讨厌她更难堪!

“回答我,夏矜。”程忆寒的声音响起,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夏矜被绝望和羞耻吞噬的几乎窒息。程忆寒的目光如有实质,烫的她像一只煮熟的虾。

承认?因为我想试试,你走过的路,我是不是也能走上去!我想知道,我是不是也能像你一样优秀?这和承认程忆寒是我的榜样有什么区别?!

这个念头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的她灵魂都在发烫。她猛地抬头,眼中不再是闪躲的怯懦,而是混杂着羞耻和破罐子破摔的坦露。她倔强地瞪着程忆寒,声音都带着破碎和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问?”

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因为…我……”,她猛吸一口气,,自暴自弃般吼道:“因为我想看看!程忆寒!我想看看你走过的路到底有多难!我想试试……我是不是也能走到你站的地方!是不是……也能成为‘别人家的孩子’!我把你当榜样!行了吗?!”

吼完最后一句,夏矜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双手死死捂住脸,趴在桌子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全世界,隔绝程忆寒的视线,也隔绝自己那赤裸裸的、让她羞愤欲死的“真心”。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委屈、不甘、对自我的唾弃,以及那个深藏心底、以“仇人”为追赶目标的巨大羞耻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防线,充满了无助和彻底的崩溃。

她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最不堪、也最真实的理由——她追赶她,甚至“恨”她,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她曾是她仰望却无法企及的标杆。

程忆寒完全怔住了。

夏矜这突如其来的爆发,以及那吼出来的、带着巨大羞耻感的真心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看着那个趴在桌子上,好似哭的浑身颤抖的女孩,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想过夏矜真的因为那些管教而怨她。但她万万没想到,答案竟是这个——这个带着倔强、不甘,却又无比真实,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追赶。

那句“成为别人家的孩子”,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她心上。她从未想过,自己无形中竟成了夏矜如此沉重的压力。

程忆寒看着那个哭得缩成一团的身影,看着她因为极度羞耻而剧烈颤抖的肩膀,心头那点因被躲避而产生的沉郁和困惑,渐渐被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怜惜和沉重的心情所取代。

她缓缓地、无声地离开了倚靠的门框,一步一步,轻轻地走向那个崩溃的女孩。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在夏矜旁边站定,没有再刻意保持距离。抬起手,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温和,轻轻地、试探性地落在了夏矜剧烈颤抖的肩膀上。

“夏矜……”程忆寒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试图安抚夏矜的情绪。

然而,就在程忆寒的手掌接触到夏矜肩膀的一瞬间——

夏矜身体猛地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