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绣坊时,苏九曜的手指刚触到书箱最底层那卷发脆的《本草纲目》。
"阿曜,这边有本《地理志》。"顾承渊的声音从八仙桌旁传来,他正半蹲着翻找哑婆婆常坐的藤编书筐,外袍下摆沾了层薄灰,"后面夹着张旧纸,像是......"
"别动。"苏九曜快步走过去,袖角带起的风掀得书页簌簌响。
她蹲在顾承渊身侧,看见那卷泛黄的纸页从《地理志》第三卷"南境诸山"篇滑落,边缘被虫蛀出几个圆洞,却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标记——是座飞檐的轮廓,旁注"破庙"二字,右下角压着半枚模糊的印记,像极了她颈间星图玉的纹路。
"哑婆婆从前总说,她识得的字都是替人绣嫁妆时学的。"苏九曜指尖轻轻抚过朱砂痕迹,喉间发紧。
十年前哑婆婆替她熬药时,总把药渣倒在院角老槐树下,说"药气养树,树气护人",可她从未想过,这双替人绣并蒂莲、鸳鸯扣的手,竟会在旧书里藏下这样的秘密。
顾承渊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垫在纸页下,借着烛火辨认:"标记旁有炭笔写的'丙戌年春',正是你父母遇害那年。"他抬眼时,烛火在眼底晃了晃,"哑婆婆救你时,应该就带着这张图。"
绣坊后窗突然传来"啪嗒"一声,是小梅的木屐踩在青石板上。
那丫头掀开门帘冲进来,发辫上的红绳沾着棉絮,喘得像刚跑完半条街:"苏姐姐!
我在库房整理新到的蜀锦,听见墙根有男人说话!"她抓住苏九曜的手腕,掌心还残留着绣绷的木刺触感,"他们说'今晚子时破庙见',还说'那东西要是被抢了......'"
苏九曜的指尖瞬间收紧。
她与顾承渊对视一眼,后者已将地图小心收进怀里:"阿曜,你去破庙。
我留小梅在绣坊——"
"不。"苏九曜打断他,指腹蹭过颈间发烫的星图玉,"小梅留下太危险。"她转向小梅,替她理了理被扯乱的发辫,"你去对门王婶家借针线,就说要绣并蒂莲,顺便让王婶家的小子去玄甲盟分舵报信。"
小梅咬着唇点头,跑出门时撞翻了门边的蓝布包袱,里面滚出几团绣线,在地上散成斑斓的虹。
废弃庙宇的门楣在暮色里摇摇欲坠。
苏九曜踩着满地碎瓦进去时,靴底碾碎了半片褪色的"大雄宝殿"匾额。
顾承渊跟在她身后,袖中短刃出鞘半寸,寒光映着墙皮剥落的佛像——那尊泥佛的左眼被凿了个洞,风灌进来,带着股潮湿的土腥气。
"东南墙角。"苏九曜突然停步。
她闭了闭眼,九曜剑骨在体内微微震颤,土属性的气流感像细沙般从脚底漫上来,"哑婆婆的地图标着'佛目引光',泥佛左眼正对的位置......"
顾承渊抬腕挡住她的去路,指尖触到墙面凸起的砖:"这里的青苔是新长的。"他屈指叩了叩,闷响里混着空洞的回响。
苏九曜顺着他的指尖摸过去,在砖缝间摸到道极细的刻痕——是朵六瓣的星纹,和她星图玉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退两步。"她低声说,掌心按在星纹砖上。
十年前哑婆婆教她绣双面绣时说过"力道要匀,像春风推柳",此刻她将内息顺着指尖送进砖缝,听得"咔"的轻响,整面墙竟向右侧缓缓移出半尺,露出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道。
地下室的霉味比庙外更重。
顾承渊取出火折子晃亮,照见四壁堆着褪色的经卷、缺耳的铜炉,还有几口蒙着蛛网的木箱。
苏九曜的目光扫过最里侧那口枣木箱子,箱盖上的锁扣生满绿锈,却用金漆描着和地图上相同的星纹——和她颈间的玉,和父母剑鞘上的刻痕,都是同一种纹路。
"阿曜。"顾承渊的声音突然放轻,他蹲在木箱前,用短刃挑开锁扣,"里面有东西。"
腐木的碎屑簌簌落在地上。
苏九曜屏住呼吸掀开箱盖,霉味里突然漫出丝极淡的药香——是哑婆婆常给她熬的续骨草味。
箱底铺着层腐烂的绸缎,绸缎下压着块巴掌大的玉片,泛着幽蓝的光,表面刻着流动的云纹,正是陆通说的"天机图"碎片。
她刚要伸手,庙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有动静!"顾承渊迅速将她拉进左侧的经卷堆后,短刃重新入鞘,却扣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混着铁器相撞的轻响,接着是粗哑的男声:"那小丫头说破庙有宝贝,老子倒要看看......"
苏九曜的后背抵着冰凉的砖墙,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盯着那几个黑衣人掀开庙门的布帘,刀光在火折子的光里一闪——是暗渊阁的制式短刀。
为首的人踢翻铜炉,炉灰四溅,正落在他们藏身的经卷堆前。
"头儿,这边有地道!"
"下去!"
脚步声顺着密道往地下室而来。
苏九曜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进掌心,星图玉在颈间烫得几乎要灼破皮肉。
顾承渊的拇指轻轻蹭过她手背,像是安抚,又像是提醒。
直到那几个黑衣人冲下地道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庙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
顾承渊侧耳听了片刻,贴着她耳畔低语:"他们去了更深处。"他的呼吸扫过耳垂,带起片薄红,"现在走?"
苏九曜摇头,目光落在怀里的玉片上。
暗渊阁的人既然追来,说明他们的行踪早被盯上了。
她摸出陆通给的信鸽竹筒,轻轻塞进顾承渊掌心:"你先回绣坊,让玄甲盟的人来接应。
我......"
"不行。"顾承渊攥紧竹筒,指节发白,"要走一起走。"
庙外传来乌鸦的啼叫。
苏九曜望着地道深处晃动的火光,突然想起哑婆婆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指腹一遍遍摩挲她的手背——那时她不懂,现在才明白,那是在教她数"一二三",教她在危险时如何呼吸,如何等待。
"他们不会久留。"她低声说,"等他们找完更深处,自然会走。"
顾承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终于松开手。
两人缩在经卷堆后,听着地道里的动静由近及远,直到彻底归于寂静。
苏九曜摸出怀里的玉片,幽蓝的光映着她泛白的指节——这是第一步,她想,离父母的清白,离十年前的真相,终于近了一步。
庙外的月光突然亮了起来。
顾承渊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指向密道口:"有人来了。"
这次的脚步声比之前轻得多,像是鞋底裹了棉布。
苏九曜屏住呼吸,看着个黑影闪进庙门,在泥佛前站定。
那人抬头时,月光正好落在他脸上——是张完全陌生的脸,却让苏九曜的血液瞬间凝固。
因为他腰间悬着的玉佩,和玄甲盟少盟主的令牌,一模一样
庙外的风卷着残叶打在苏九曜后颈,她盯着顾承渊隐入巷口的背影,指节捏得发白。
方才在庙里窥见的玄甲盟令牌像根细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跳——玄甲盟与暗渊阁势同水火,那人身悬顾承渊同款令牌,究竟是敌是友?
"三息后往右拐。"顾承渊临走前的叮嘱还在耳边,她摸了摸颈间发烫的星图玉,加快脚步往绣坊走。
月到中天,青石板被夜露浸得发亮,她每一步都避开砖缝——哑婆婆教过,暗渊阁的追踪术能从脚印深浅辨出轻功火候。
绣坊后窗的灯还亮着,李氏的影子在窗纸上晃了晃,接着传来敲门的轻响。
苏九曜刚叩了三下窗,木板便被从内推开,李氏攥着她手腕的手凉得像冰:"可算回来了!
前儿有个穿青衫的在门口转悠,我拿扫帚赶都赶不走......"话音未落,她瞥见苏九曜怀里的玉片,后半句哽在喉咙里。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玉片上,幽蓝纹路如活物般游走。
苏九曜将玉片轻轻放在案上,李氏的指尖刚要触碰,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搓了搓围裙上的褶皱:"这是......哑婆婆说的......"
"金鳞玉的碎片。"苏九曜声音发哑。
十年前哑婆婆抱着襁褓中的她从火场逃出时,这半块玉就嵌在她襁褓里。
昨夜在破庙地道深处,她和顾承渊用剑鞘撬开封尘的石匣,匣内除了这玉片,还有半张染血的星图——与哑婆婆临终前在她手心画的轨迹分毫不差。
李氏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全是汗:"九曜,你...你要走?"
苏九曜一怔。
案上的烛火被风掀起,照亮李氏眼角的细纹——这个总把绣线团塞给她当玩具的妇人,此刻眼底泛着水光,像极了当年她发高热时,哑婆婆守在榻边的模样。
"我得找全玉片。"她反握住李氏的手,"当年我爹娘被污通敌,这玉是唯一的证物。"
李氏的指甲掐进她手背:"可暗渊阁的人...前两日我去布庄,听见几个镖师说,他们在悬赏带金鳞玉的人,活要见人,死......"她喉结动了动,"死要见骨。"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
苏九曜抽回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是今早李氏塞给她的桂花糕:"您把玉片藏在染缸底下的暗格里,等我回来。"她指腹蹭过李氏腕间的银镯——那是哑婆婆留下的,"若有变故,就去城南破庙找玄甲盟的人,顾承渊......"
"顾公子?"李氏突然眯起眼,"前日他来买绣帕,我瞧着他看你的眼神......"
"李姨!"苏九曜耳尖发烫,抓起案上的星图往怀里塞。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窗纸"唰"地被利器划破,一道黑影如夜枭扑入,带翻了案上的烛台。
苏九曜本能地旋身,后腰撞上木柜,星图"啪"地掉在地上。
来者的刀光贴着她耳垂划过,寒芒映出对方左眼的刀疤——是暗渊阁的夜影!
"小娘皮倒会藏。"夜影舔了舔刀尖,刀身泛起幽黑光泽,"暗属性的淬毒刀,你那破剑骨能接几招?"
苏九曜的呼吸突然放轻。
九曜剑骨在她体内发烫,她能清晰感知到夜影刀上暗属性的流动轨迹,像团黏腻的黑雾,正顺着刀脊往刀尖汇聚——这是要使"蚀骨斩",先以暗属性腐蚀内息,再破防。
"李姨!
躲进染缸!"她踢翻身边的绣绷,缠住夜影的脚踝,趁机捡起星图塞进李氏手里。
李氏攥着星图撞开后窗,染缸的酸腐味混着夜风灌进来。
"想跑?"夜影甩刀割断绣绷,刀尖直取苏九曜心口。
她旋身避开,袖中短刃弹出——这是顾承渊昨日送的乌木剑,剑柄刻着"破障"二字。
指尖触到剑柄的瞬间,九曜剑骨突然震颤,她眼前闪过金、雷两种属性的光,像两簇跳跃的火。
暗克金,雷克暗!
苏九曜咬着舌尖,内息顺着雷属性的轨迹游走。
短刃划过空气,带出细碎的电弧,正劈在夜影刀身的暗属性核心处。"当"的一声,夜影的刀被震得偏移三寸,在她左肩划开道血口。
"有点门道。"夜影抹了把嘴角的血,突然打了个呼哨。
窗外又跃入三个黑衣人,刀光从四个方向围过来。
苏九曜后背抵着染缸,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武徒三层的内息已经用了七分,再撑半柱香必露破绽。
"九曜!"
熟悉的嗓音混着破空声。
顾承渊的折扇劈开左侧黑衣人的刀,无属性内息如春风化雨,瞬间化解了暗属性的腐蚀。
苏九曜趁机甩出袖中剩下的绣针,雷属性内息裹着针尖,精准扎中右侧两人的麻穴。
"走!"顾承渊扯住她手腕,折扇在地上一撑,带着她跃上屋檐。
夜影的刀光擦着顾承渊后背掠过,在青瓦上溅起火星:"苏九曜,暗渊阁要的东西,从没有拿不到的!"
两人在巷子里狂奔,直到听不见追兵的脚步声。
苏九曜靠着墙滑坐在地,左肩的血浸透了衣襟。
顾承渊摸出金疮药,指尖碰到她伤口时顿了顿:"疼吗?"
"不疼。"她盯着他后背的血痕,"你......"
"皮外伤。"顾承渊扯下外袍系在腰间,月光照亮他眼底的暗芒,"方才在绣坊外,我瞧见夜影手里的追踪铃——他们早就在李姨的银镯里下了蛊。"
苏九曜猛地摸向李氏的银镯,腕间空荡荡的。
她想起方才李氏撞开后窗时,银镯磕在窗框上的脆响——原来那不是意外,是李氏故意留下的。
"星图呢?"顾承渊突然握住她的手。
苏九曜这才发现,怀里的星图不知何时不见了。
她的呼吸一滞,九曜剑骨的震颤突然变得尖锐,像在提醒什么。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第二声里混着极轻的"咔嗒",像是玉片相撞的脆响。
顾承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月光下的青石板缝里,半枚星图闪着幽蓝的光。
而在星图边缘,用暗渊阁特有的血墨,画着朵半开的幽兰。
"幽兰谷。"两人异口同声。
苏九曜捡起星图,指尖触到那朵幽兰时,九曜剑骨突然泛起温热。
她抬头望向顾承渊,对方眼里的星子比月光更亮。
"天亮就出发。"顾承渊扯下自己的衣襟,替她包扎伤口,"我让玄甲盟的人去接李姨,暗渊阁的蛊......"
"我信你。"苏九曜打断他。
风突然大了,卷起地上的残叶,往城南方向飘去。
那里,正是幽兰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