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的恐惧
“猎户座三号”登陆舱像颗生锈的钉子,深深楔入地球死寂的腹部。黛拉,三十九岁,小队名义上的领队,站在气密门前,ESFJ的本能让她想拍每个人的肩膀打气,可手伸到一半,又僵在充斥着金属和尘埃微粒的稀薄空气里。外面,辐射尘暴正用裹尸布般灰黄的风抽打着穹顶,发出呜咽般的嘶鸣。段义孚笔下的“环境恐惧”具象化了——这不再是抽象的天文数字,而是黏在舷窗上、试图渗入骨髓的黄色死亡粉末。
“哈珀,”黛拉的声音在头盔通讯器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指向地质学家,“B区三号电路板故障,你去处理。”她甚至没回头看一眼,目光牢牢钉在控制台闪烁的红点上,仿佛那是宇宙唯一的坐标。
地质学家哈珀的脸瞬间憋得通红,像被勒住了脖子:“电路?黛拉,我是搞岩石的!那玩意会要我的命!”抗议撞在黛拉构筑的壁垒上,碎成了无声的尘埃。她只是再次重复坐标,像设定好的程序。哈珀骂骂咧咧地消失在通往动力舱的黑暗甬道,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死亡陷阱上。
接着是语言学家陈。黛拉的目光扫过他单薄的身体,指着监视屏上那段扭曲、黑暗如金属肠道的通风管道:“你瘦,进去,检查异常热源。”陈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为一片沉默的死灰,他接过冰冷的探测器,蠕虫般爬进那令人窒息的黑暗腔体——一个活人被吞入巨兽的食道。
真正的恐惧在废弃的“新芽”育儿中心爆发。技术员莉娜,原本只是扫描结构数据,手电光柱却猛地凝固。惨白的光圈下,一只小小的、半嵌在焦黑玩具熊里的骨骸,指骨蜷曲,徒劳地伸向空无。莉娜的尖叫撕裂了通讯频道,随后只剩下崩溃的、动物般的呜咽在空旷的、布满彩色涂鸦残骸的墙壁间撞来撞去。这地方曾是希望的苗床,如今却是死亡最精致的标本陈列柜。
“采集样本,莉娜,”黛拉的声音像冰锥凿破混乱,“任务继续。坐标已更新。”她站在育儿中心中央,头盔灯光扫过那些褪色的卡通笑脸和积满厚灰的摇摇马,像个置身事外的质检员,记录着废墟的参数。莉娜的哭泣,队友频道里压抑的愤怒低语,似乎都被她强大的逻辑过滤网彻底隔绝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道加密通讯强行切入,只有黛拉能接收。领导的声音,第一次剥去了所有迂回:“黛拉,放弃样本,立刻回收队员。你永远理解不了任务核心——是人,不是数据。”指令清晰得像手术刀,却彻底剖开了她所有行动赖以运转的基石。
通讯切断。育儿中心沉入绝对的黑暗,只有莉娜手电筒滚落在地,一道微弱的光柱徒劳地刺向上方斑驳的天花板,映出几个模糊的卡通星星图案。黛拉僵立着,厚重宇航服包裹的身躯微微颤抖。那句“你永远理解不了”在头盔里轰鸣回荡。脚下是象征人类断代的遗骸,周围是队友无声的、充满隔阂的沉重呼吸。段义孚所描绘的“人际恐惧”此刻拥有了实体——并非来自废墟外的辐射尘暴,也非黑暗中潜行的未知,而是源于这狭小空间内部,源于她自身。她曾笃信自己维系着这个团队,像一个勤恳的工程师维护着精密仪器,此刻才惊觉,自己早已被焊死在了操作台之外。孤独,冰冷彻骨,比舱外肆虐的辐射尘更致命,悄然从她内部每一道裂缝里弥漫出来,将她彻底淹没在这片象征人类童年终结的废墟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