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脏了。”萧珩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听不出情绪。他收回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仿佛在回味那点泥土的微凉和她肌肤的细腻。他的目光依旧锁着她,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欣赏她的才华,眷恋她带来的宁静,以及一种日益增长的、想要将她牢牢掌控在自己羽翼之下的强烈欲望。

“水田已备好,”他移开视线,望向那片平整如镜的田野,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秧苗之事,自有管事安排。你”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她身上,带着一丝强硬的意味,“不必再事事亲力亲为。鲁大他们,足以应对。”

说完,他不再看她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转身负手离去,留下桑止独自站在泥泞的田埂上,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方才被他触碰过的脸颊,仿佛还残留着那灼人的温度,以及那无声的、带着强制意味的宣告。

溪水依旧欢快地流淌,水车隆隆转动,而她的心湖,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占有欲的靠近,被投入了一块沉重的巨石,再也无法平静。

月色如霜,透过窗棂,静静洒在桑止暂居的小屋里。白日里溪水的欢腾、水车的隆隆、豆腐坊的烟火气,此刻都沉淀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的虫鸣。桑止坐在简陋的木桌旁,窗户微开,伴着夜间的凉风习习吹来。

她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心绪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无法平静。

“低调…只想低调地活着…”这个念头如同刻入骨髓的烙印,在她心头反复盘旋。

初来这陌生而严苛的世界,她只是个十岁的小丫鬟,王府的血雨腥风更是让她明白了“异类”的下场。发配到庄子,她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守住自己穿越者的秘密,像一粒尘埃般融入这片土地,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她想起最初改良豆角掐尖的法子。那真的只是看不过眼庄户们辛苦劳作却收成微薄,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赵管事上了心,试了,竟真成了。庄户们感激的眼神,让她第一次尝到了“出头”带来的不安,却也有一丝隐秘的、帮助了别人的暖意。

接着是豆腐,炒的黄豆吃多了真的胀气难受。偷偷摸摸试验了许久,终于成功,可那浓郁的豆香哪里瞒得住人?赵管事循味而来,眼睛发亮。她只能硬着头皮“教会”大家。豆腐坊开了,银钱赚了,庄子上的日子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她得到了那个梦寐以求的小院——一个能让她稍微喘息、保留一点自我的空间。这本是她苟活计划里意外达成的一步,每次看到管事和庄户们发自内心的感激,那份渴望藏匿的心,在一次次“举手之劳”中被无形地推着往前走。

还有那蘑菇。最初只是为了在冬日里多一口鲜味,让冬日里也能有新鲜滋味,那份满足感压过了暴露的风险。小院的获得,与其说是奖赏,不如说是她为这点贡献付出的代价——一个更显眼的位置。

而水车…桑止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溪边那架巨大的轮廓。她从未想过要发明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她只是看着那样一群有老人,有中年,有青年,有妇人,佝偻着挑水,佝偻着背,一桶一桶地从溪里提水灌溉,步履蹒跚,汗水浸透破旧的衣衫,她无法视而不见。那份骨子里的、对底层艰辛的共情和不忍,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去思考,去回忆那些模糊的物理知识,去在泥地上画出那个简陋的模型。她只是想减轻一点他们的负担,只是想看到水流自动灌溉土地的景象,让庄户们能轻松一点。

她从未想成为特例,从未想引起王爷的注意。她只想默默地在角落里,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换取一份安稳。

可豆腐成了王府的独家生意,她的名字不可避免地与这份新奇联系在一起。蘑菇种植被当作奇迹,连带着她的小院也成了关注的焦点。而水车…那巨大的木轮不仅转动了溪水,仿佛也转动了她的命运。王府的匠人来了,泥土模型被郑重地收走了,连秦先生那样的大人物都亲自来交接。鲁大师傅敬佩的目光,管事们愈加恭敬的态度,还有…王爷那越来越难以忽视的、带着审视与深沉意味的注视。

每一次,她都是被推着走的。被那份不忍他人受苦的善念推着,被那份看到成果后无法拒绝分享的微暖推着,被那份希望身边人过得好一点的朴素愿望推着。每一次的“举手之劳”,每一次的“不忍心”,都像一级无形的台阶,将她从她渴望的阴影角落,一步步推向了更明亮、更无法后退的舞台中央。

她低头看着自己干净却带着薄茧的手指,这双手做过豆腐,培育过蘑菇,在泥地上画过水车的草图。她得到了一个小院,减轻了挑水的辛劳,改善了庄户的生活,甚至…间接地惠及了更远的地方。

可是,心底那份渴望“低调”的执念,却像水底纠缠的水草,从未消失,反而因为每一次的“高光”而缠绕得更紧。她就像一个逆水行舟的旅人,拼命想稳住船桨停在平静的港湾,却被身后名为“善意”与“现实”的洪流,不由自主地推向未知的、波涛更汹涌的河道。

豆腐坊的烟火,水车的轰鸣,旁人的感激,王爷深沉的注视…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沉甸甸的、无法掌控的“高调”,与她灵魂深处那个只想安静低调活着的小小愿望,激烈地碰撞着,在寂静的月色下,无声地喧嚣。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只想做一粒尘埃,命运却似乎执意要将她推成一颗无法忽视的星辰。这份被推着走的无奈与隐忧,如同月色下无声蔓延的薄雾,笼罩着她的心湖。

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流淌在桑止沉思的侧影上,也悄然漫过不远处回廊深处,那道隐在暗影中的挺拔身影。

萧珩不知何时已来到回廊尽头,距离桑止的小屋不远不近,恰好能看到她微开窗户的侧映影。他屏退了墨影,独自一人,如同夜色中的一座孤峰,沉默地伫立着。白日里溪边的喧嚣、田间的劳作此刻都沉淀下来,只剩下这扇窗棂后,一个凝固般沉思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