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滑嫩的触感瞬间在舌尖化开,紧随而来的是那股浓郁而独特的草木清香,带着一丝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凉意,直透心脾,瞬间驱散了书房内的一丝沉闷暑气。这味道,纯粹、自然、充满山野之气,如同那个制作它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洗涤凡尘的清新力量。他面无表情地吃完了一整碗,放下勺子时,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份冰凉。
“不错。”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目光重新落回公文上,仿佛只是评价了一道寻常的点心。
然而,陈嬷嬷却敏锐地捕捉到,王爷那紧抿的唇角,在尝到这的瞬间,似乎极其细微地放松了一瞬,冷硬的眉宇间也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舒缓。她心中了然,恭敬地退下,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很快,桑止又被陈嬷嬷请去了一趟。这次是王府负责厨房采买和厨房事务的李嬷嬷,带着一个伶俐的小徒弟。桑止毫无保留地将斑鸠树叶豆腐的制作方法详细告知,包括选叶、清洗、捣汁、过滤、点碱(草木灰水的替代方案南瓜叶也提了)、凝结的要领,以及甜咸两种口味的调制方法。李嬷嬷听得极为认真,小徒弟更是奋笔疾书。
“姑娘放心,这法子我们一定好好琢磨,反复试验,保管在咱们京城的酒楼里也做出这跟您做的一样好的翡翠豆腐来!”李嬷嬷信心满满,眼中闪着精明的光。至于售卖?那自然是挂靠在王府名下的产业,赚的银子自然也归入王府的账房。桑止对此毫不在意,她本就是王府的下人,她分享的初衷,也不是为了银钱,能看到自己的发现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流通起来,甚至能帮衬到庄户,她就很满足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庄子和邻近的村落。没过几天,庄子上的管事就乐呵呵地召集众人宣布:庄子高价收购新鲜、嫩绿、品相完好的斑鸠树叶!按品论价,童叟无欺!庄户们,尤其是半大的孩子和手脚麻利的妇人,顿时像过节一样兴奋起来。后山那片原本寻常的斑鸠树林,一夜之间成了新的“宝地”。
孩子们挎着小篮子,像寻宝一样欢呼雀跃地穿梭其间,小心翼翼地避开老叶,精心采摘着最嫩的叶尖,换取几枚亮闪闪的铜钱,小脸上满是兴奋和自豪。妇人们也趁着农闲,结伴上山,手脚麻利地采摘,贴补家用。桑止站在院门口,看着通往山林的路上那络绎不绝、充满生气的背影,听着远处传来的隐约欢笑声,心中被一种暖融融的满足感填满。她一个小小的发现,竟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带来了一份实实在在的、带着山野清香的生计。
而萧珩对桑止的态度,也如同那翡翠豆腐的凉意,无声地、却不容忽视地渗透开来,改变着某些既定的轨道。
同桌用膳成了定例。他依旧沉默寡言,食不言寝不语,姿态优雅从容。但陈嬷嬷布菜时,总会不动声色地将桑止多夹过一两筷的菜肴,在她下一次举箸前,悄然换到她近前。有时是刚猎到的、肉质格外细嫩、烤得恰到好处的山鸡或野兔腿肉;有时是厨房新琢磨出的、带着山野清气的时令小菜,比如清炒的嫩蕨菜,或是用野菌吊的鲜汤;甚至有一次,是一碟桑止偶然提过一句“这个时节山里的野莓子该熟了”后,第二天就出现在她面前的、洗得干干净净、红艳欲滴的覆盆子。他从不言明,甚至眼神都很少在她身上停留,但那无声的关照,却精准得如同尺量,体贴得让人无法忽视。
李管事来主院书房汇报庄子收购树叶的进展和初步账目时,正巧看到王爷处理完公务,负手站在回廊下,目光投向小院的方向。顺着视线望去,只见桑止正卷着袖子,在小院一角新辟出的小菜畦里弯腰除草。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纤细却充满韧劲的身影,几缕碎发被汗水贴在额角,神情专注而安宁。王爷的侧影依旧挺拔冷峻,如同山崖孤松。但李管事却敏锐地察觉到,王爷那惯常紧抿的、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唇角,似乎比平日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几乎难以分辨,却真实存在。那专注的目光,也停留得格外久,久到李管事汇报完了好几句,才缓缓收回。
李管事与旁边侍立的陈嬷嬷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陈嬷嬷嘴角含着温煦的笑意,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连最迟钝的下人都能隐隐感觉到,王爷对这位桑姑娘的心思,早已超越了有恩的丫鬟或者有用的匠人的范畴。那是一种无声的关注,一种精准的投喂,一种将她无意流露的喜好悄然记下并满足的细心,一种将她的成果(无论是豆腐方子还是带来的小小生计)都纳入羽翼之下保护并放大的默许,一种在划定的范围内,纵容甚至欣赏她那份山野般自由生机的……深沉心思。
这份心思,如同那碗晶莹剔透的翡翠豆腐,表面清凉平静,波澜不惊。唯有用心体会的人,才能感知到其内里蕴藏的、日益浓烈而复杂的涟漪。这涟漪正无声地扩散,悄然改变着王府一角的空气,也预示着某些冰封的界限,正在这山野的清风与草木的芬芳中,悄然松动。
庄子上的秧苗已扎根吐绿,水车与磨坊的运转步入正轨,新奇的斑鸠树叶豆腐方子连同匠人也都送去了京城王府的产业。溪畔的生机勃勃,仿佛定格成了一幅安然的画卷。
京中传来的密报,刺杀一案的幕后黑手及朝中勾结的脉络已被影卫抽丝剥茧,查得水落石出,相关证据和处置建议,也已通过绝密渠道呈递御前。萧珩左肩那道曾狰狞可怖的伤口,在周嬷嬷精心照料和王府秘药的作用下,如今只余下一条浅淡的粉痕,隐在玄色锦袍之下。内力运转再无滞涩,行动间已恢复往日的沉稳迫人。
云淡风轻,却预示着离别。
这日午后,秦先生步履沉稳地步入书房,低声禀报:“王爷,京中回执已至,陛下圣裁已定,相关人等皆在掌控之中。边关八百里加急,北狄小股游骑近日活动频繁,似有试探之意。王老将军坐镇,暂无大碍,但…恐需王爷早日返回云州坐镇,以安军心。”
萧珩立于窗前,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水车滋养得格外葱郁的稻田。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冷硬的金边。他沉默片刻,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叩,声音低沉无波:“知道了。传令下去,后日卯时启程,返回云州。”
“是。”秦先生躬身领命,随即又道,“王爷,桑姑娘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