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宅院是典型的苏州园林风格,回廊曲折,假山玲珑。时值初夏,院中花木扶疏,暗香浮动。若是平时,林晚秋定会驻足欣赏,但此刻她只感到一阵阵心悸——那是原主身体对即将面见嫡母的本能恐惧。
穿过两道月洞门,便是嫡母王氏所居的"颐和院"。比起林晚秋居住的偏院,这里宽敞华丽得多,院中一株百年桂花树亭亭如盖,据说是林家祖上所植。
"五小姐到。"守在正房门口的丫鬟高声通报。
林晚秋整了整衣襟,迈步进门。屋内陈设典雅,紫檀木家具光可鉴人,多宝阁上摆着各式古玩。正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约莫五十岁的妇人,穿着深紫色团花旗袍,发髻一丝不苟,面容严肃。
"女儿给母亲请安。"林晚秋福了福身,声音细如蚊蚋。
"嗯。"王氏淡淡应了一声,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听说你昨日又去绣坊了?"
林晚秋心头一紧。在原主记忆中,嫡母最不喜她接触绣坊事务,认为庶女不该抛头露面。"回母亲的话,女儿只是去取些绣线......"
"哼,"王氏冷笑一声,"一个姑娘家,整日往绣坊跑,成何体统?"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今日叫你来,是有两件事。"
林晚秋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掌心渗出冷汗——这是原主的身体反应,但奇怪的是,她王诗文的意识却开始对这种畏缩感到恼怒。
"其一,下月初三是你父亲五十大寿,族中长辈都会到场。你既擅长刺绣,就绣一幅'松鹤延年'作为寿礼吧。"王氏的语气不容置疑,"要用双面三异绣法,正反图案不得相同。"
林晚秋惊讶地抬头。双面三异绣是林家绝技,向来只传嫡系,嫡母竟让她这个庶女来绣?
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王氏补充道:"你大姐随你父亲去上海谈生意,二姐三姐的绣技......"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总之,这是给你机会为家族争光,莫要辜负。"
"女儿明白了。"林晚秋低头应道。心中却升起疑惑:嫡母何时这般看重她了?
"其二,"王氏放下茶盏,声音突然柔和下来,"你今年已十八,该议亲了。杭州丝绸商赵家的嫡子,人品端正,家底丰厚,与你很是相配。"
林晚秋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赵家?在原主记忆中,那赵家少爷年近三十,前妻刚去世半年,留下三个孩子!
"母亲,女儿......"
"婚期定在八月。"王氏打断她,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严厉,"这些日子你安心备嫁,绣坊就不必去了。"
林晚秋感到一阵眩晕。八月?现在已是六月中,也就是说,一个半月后她就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鳏夫做续弦?
"怎么?你不愿意?"王氏眯起眼睛。
"女儿......不敢。"林晚秋听见自己怯懦地回答,心中却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怒。这愤怒既来自原主被强行安排婚姻的委屈,也来自王诗文对现实中逆来顺受的自己感到的失望。
"那就这样定了。"王氏挥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记住,寿礼要用心绣,莫要丢林家的脸。"
林晚秋机械地行了一礼,退出正房。直到走出颐和院,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小姐!"一直等在院外的翠柳快步迎上来,看到她苍白的脸色,顿时慌了,"夫人又责骂您了?"
林晚秋摇摇头,没有说话。回偏院的路上,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嫡母突然让她绣双面三异绣,又急着把她嫁出去,这两件事必有联系。在原主记忆中,生母的绣谱记载了许多独创针法,其中包括改良版的双面三异绣......
"翠柳,"回到自己房间,林晚秋关上门窗,压低声音问,"我生母的绣谱,现在在何处?"
翠柳一惊:"小姐怎么突然问这个?"她凑近些,声音几不可闻,"自夫人'代为保管'后,就一直锁在她房中的紫檀匣里。小姐您......想拿回来?"
林晚秋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那本就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
翠柳忧心忡忡:"可是夫人房中有丫鬟日夜看守,如何取得?"
"总会有办法的。"林晚秋走到绣架前,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牡丹图。她轻抚绣面,感受着丝线细腻的触感。忽然,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形。
三日后,林家举办了一场小型家宴,邀请了几位与林家交好的绣庄老板和收藏家。宴席设在花园的水榭中,初夏的荷花开得正好。
林晚秋穿着一身淡绿色旗袍,安静地坐在末席。这是嫡母特意安排的——既让她这个庶女露面以示林家宽厚,又不给她显眼的位置。
"听闻林家五小姐绣技精湛,今日可否让我等开开眼界?"席间,一位留着八字胡的收藏家笑问。
王氏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碍于情面,只得点头:"晚秋,既然周先生想看,你就现场绣个小品吧。"
丫鬟们很快搬来绣架和针线。林晚秋福了福身,坐到绣架前。她选择绣一朵简单的荷花,但用的却是生母绣谱中记载的"虚实针"——花瓣边缘虚化,仿佛笼罩在晨雾中,而花蕊却异常清晰立体。
"妙啊!"周先生拍案叫绝,"这针法前所未见!"
其他宾客也纷纷赞叹。王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在这时,林晚秋故意手一抖,针尖刺破手指,一滴鲜血落在绣面上,晕开一小片红晕。
"哎呀,我......"她慌乱地站起身,眼眶瞬间红了,"女儿笨手笨脚,毁了绣品,请母亲责罚。"
宾客们连忙打圆场。王氏强压怒火,勉强笑道:"无妨,换一块绣布重新绣便是。"
"女儿手拙,恐再出丑。"林晚秋低着头,声音颤抖,"不如......不如女儿去取一幅平日绣好的作品给各位鉴赏?"
王氏犹豫片刻,点头应允:"快去快回。"
林晚秋匆匆离席,却不是回自己院子,而是直奔颐和院。如她所料,嫡母房中的大丫鬟们都去水榭伺候了,只留一个小丫头在门外打盹。
她轻手轻脚地溜进内室,很快在梳妆台旁找到了那个紫檀木匣。匣子上了锁,但她早有准备——从发髻中取出一根细铁丝,几下便拨开了那简单的铜锁。
匣中整齐地放着几本册子,最上面那本封面上写着"千丝谱·柳氏辑"。柳氏,正是原主生母的姓氏。林晚秋迅速将绣谱藏入袖中,重新锁好匣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回到水榭时,她手中多了一幅绣好的"蝶恋花"。宾客们赞不绝口,王氏的脸色也缓和了些。没人知道,就在这短短一刻钟里,林晚秋已经完成了任务的第一步——夺回绣谱。
宴席散后,王氏将林晚秋叫到跟前,当着众姐妹的面,拿起她绣的那幅"蝶恋花",冷笑一声:"这也叫绣技精湛?针脚杂乱,配色俗艳,连你大姐十岁时的水平都不如!"
林晚秋低着头,没有辩解。她能感觉到姐妹们投来的或同情或讥讽的目光。
"就你这样的手艺,还想继承你生母的绣技?"王氏越说越气,"我告诉你,你生母不过是个绣娘出身,她的那些野路子针法,根本上不了台面!"
说着,她竟拿起剪刀,将绣品剪成两半!
林晚秋眼眶瞬间红了,不是为被毁的绣品,而是为嫡母对生母的侮辱。她抬起头,恰好看到铜镜中自己的倒影——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里,此刻竟燃着一簇小小的火苗。
那一瞬间,她想起了现实世界中的自己:奶奶临终时,她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因为长期的习惯性压抑,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不......"她听见自己轻声说。
"什么?"王氏没听清。
"我说不!"林晚秋猛地抬头,声音依然轻柔,却无比清晰,"我娘不是野路子,她的针法比林家祖传的更精妙!您之所以急着把我嫁出去,不就是怕我学全了绣谱上的针法,威胁到嫡系的地位吗?"
满室哗然。王氏脸色铁青,扬手就要打她耳光。林晚秋没有躲闪,而是直视着嫡母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会绣出最好的'松鹤延年'作为父亲寿礼,但嫁不嫁赵家,由我自己决定。"
说完,她转身离开,留下满屋子目瞪口呆的人。走出颐和院,她的双腿才开始发抖,但心里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
原来,反抗是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