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年(1921年)秋,苏州火车站
晨雾笼罩着月台,秋娘戴着宽檐帽,面纱垂至鼻尖,与同样装扮的林晚春并肩而立。翠柳提着两只皮箱,紧张地左右张望。
"车票拿好了吗?"秋娘低声问。
林晚春拍了拍手袋:"周先生派人送来的头等厢,直达上海北站。"她顿了顿,"母亲今早才发现我不见了,应该追不上来。"
秋娘点点头,目光扫过月台上的人群。突然,她身体一僵——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在检票口逐一盘查旅客!
"大姐,低头。"她一把拉住林晚春,转向翠柳,"去问问行李托运的事,引开他们注意。"
翠柳会意,立刻高声嚷嚷着"我家小姐的箱子可不能磕碰",朝警察方向走去。秋娘趁机拉着林晚春混入人群,快速登上列车。
头等车厢内,深红色丝绒座椅柔软舒适,车窗垂着雪白纱帘。两人刚坐下,汽笛便拉响了长鸣。
"呜——"
列车缓缓启动,苏州站的站牌逐渐远去。秋娘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致,胸口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情绪。十八年的生活,就这样抛在身后了。
"后悔吗?"林晚春突然问。
秋娘摇头:"只是没想到,最后与我同行的会是大姐。"
林晚春轻笑一声,摘下帽子,露出一头新烫的卷发:"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有勇气踏出这一步。"她望向窗外飞逝的田野,"说来可笑,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
秋娘这才注意到,大姐今日的装扮与往日大不相同:淡紫色西装套裙,珍珠耳坠,连指甲都涂了时兴的淡粉色。若不是那熟悉的眉眼,几乎认不出来。
"大姐这身......"
"像不像新女性?"林晚春转了个圈,"我偷偷照着《良友》杂志上的样式做的。"
秋娘莞尔。看来这位嫡姐骨子里的叛逆,远比她想象的要强烈。
列车驶过一片金黄的稻田,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为两人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林晚春从手袋里取出一本英文杂志,指着其中一页:"看,这就是周先生说的巴黎博览会。"
秋娘凑过去,只见彩页上印着琳琅满目的展品,其中一幅苏绣屏风被摆在显眼位置,下标"5000法郎"。
"这么值钱?"她惊讶道。
"周先生说,你的'流光绣'至少能卖这个数。"林晚春比了个"十"的手势。
秋娘倒吸一口气。一万法郎,相当于四千大洋!这在苏州足够买下一座大宅院了。
"大姐懂英文?"
"偷偷学的。"林晚春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母亲不许我读书,我就让丫鬟从外面带杂志回来。"她翻到另一页,"看,这是上海霞飞路的照片,据说满街都是洋行和咖啡馆。"
秋娘望着照片上繁华的街景,心跳加速。那将是她新生活的起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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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北站
刚下火车,喧嚣声便如潮水般涌来。穿长衫的苦力、着西装的商人、金发碧眼的洋人,在月台上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的画卷。
"柳小姐!林小姐!"
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男子举着牌子朝她们招手。他穿着浅色西装,胸前别着景明洋行的徽章。
"我是周先生的助理,姓方。"他接过行李,引着她们走向出口,"车已经在外面等了。"
走出车站,秋娘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宽阔的马路上,汽车、电车、黄包车川流不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巨大的广告牌上画着香烟、香皂和酒类,全是洋文。
"那上面写的什么?"她指着最大的一个牌子问。
方助理推了推眼镜:"'请喝可口可乐',一种美国汽水。"
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停在路边,方助理为她们拉开车门。秋娘小心翼翼地坐进这铁皮怪物,感受着座椅的柔软。汽车发动时,她紧张地抓住扶手,惹得林晚春轻笑出声。
"第一次坐汽车?"方助理善解人意地问,"放心,比马车稳当多了。"
车子驶过外白渡桥,黄浦江上停泊着数不清的轮船,汽笛声此起彼伏。对岸是高楼林立的公共租界,尖顶的教堂直插云霄。
"我们现在去法租界,"方助理介绍道,"圣母院路一带是上等住宅区,周先生为两位准备了独栋洋房。"
秋娘与林晚春对视一眼,都有些忐忑。这样的排场,远超她们的预期。
圣母院路27号是一幢三层白色洋楼,带一个小花园。门前栽着法国梧桐,落叶在秋风中打着旋儿。
"到了。"方助理停下车,"周先生晚上会来拜访,两位先休息吧。"
一位穿蓝布褂子的中年女佣迎出来,自称王妈,是周先生雇来照顾她们的。她引着两人参观新居:一楼是客厅、餐厅和厨房,二楼是卧室和书房,三楼则是宽敞的工作间,已经摆好了绣架和各种丝线。
"这......"秋娘抚摸着崭新的绣架,难以置信,"周先生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个?"
王妈笑道:"周先生说柳小姐是刺绣大家,自然要备齐工具。"
林晚春推开卧室的窗,法租界的街景尽收眼底。远处,钟楼的指针指向四点,悠扬的钟声回荡在异国的天空下。
"晚秋,"她轻声说,"我们真的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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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周景明如约而至。他今天穿着深蓝色三件套西装,金丝怀表链在胸前闪闪发光。
"两位小姐还习惯吗?"他彬彬有礼地问。
秋娘为他斟茶:"承蒙周先生关照,一切都好。"
"那就谈正事吧。"周景明从公文包取出一叠文件,"这是合同细则,月薪三百大洋,提成百分之二十,期限三年。"他顿了顿,"当然,柳小姐随时可以解约,只需提前一个月通知。"
秋娘仔细阅读条款,惊讶地发现合同竟有中英法三语版本,且内容完全一致。
"周先生很周到。"
"在租界做生意,诚信最重要。"周景明微笑,"另外,我计划下个月在汇中饭店举办一场绣品拍卖会,邀请各国领事和商界名流参加。"他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柳小姐的'流光绣'将作为压轴拍品!"
秋娘心头一跳:"这么快?"
"商机稍纵即逝。"周景明压低声音,"据可靠消息,下个月法国总理的夫人将访问上海,她对东方艺术情有独钟。"
林晚春突然开口:"需要我做什么?"
周景明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林小姐擅长什么?"
"英文、法文基础会话,会记账,懂一点钢琴。"林晚春坦然道,"如果周先生需要,我可以协助接待外国客人。"
秋娘惊讶地看着大姐。这位在深闺中长大的嫡姐,何时学了这么多本事?
周景明若有所思:"林小姐愿意做拍卖会的主持人吗?一位优雅的东方女性介绍珍品,效果会比我这商人好得多。"
林晚春眼睛一亮:"荣幸之至。"
送走周景明后,秋娘忍不住问:"大姐什么时候学的洋文?"
林晚春笑而不答,从行李箱底层取出一本皮面笔记本,翻开内页,密密麻麻全是英文单词和法文短语。
"每天偷学一点,三年下来,也能应付日常对话了。"她轻声道,"母亲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我偏不信这个邪。"
秋娘突然意识到,这位嫡姐的叛逆,远比表面上来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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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法租界警务处
赵世鸿将一叠银元推过桌面:"督察长,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法国警官莫里斯掂了掂钱袋,蓝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赵先生要找的那两位中国小姐,叫什么名字?"
"林晚秋和林晚春。"赵世鸿咬牙切齿道,"她们偷了林家的财物逃到上海,我有婚书和状纸为证!"
莫里斯耸耸肩:"法租界有法租界的规矩,没有确凿证据,我不能随便抓人。"
"只要您派人查查最近入境的苏州姑娘......"
"好吧。"莫里斯收起钱袋,"有消息会通知你。"
赵世鸿离开后,莫里斯召来一个华捕:"去查查景明洋行最近是不是来了两个苏州姑娘。"
华捕一愣:"景明洋行?那可是周景明的地盘......"
"所以让你偷偷查!"莫里斯不耐烦地挥手,"别打草惊蛇。"
华捕领命而去。莫里斯把玩着银元,若有所思。周景明是法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与领事关系密切。为了一个中国商人的私怨得罪他,值得吗?
但转念一想,若那两个中国姑娘真如赵世鸿所说偷了东西,倒是个敲竹杠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