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的冰冷,已然浸入林渊的灵魂深处。
他虚脱地瘫坐在青石地上,粗重喘息着,目光空洞地凝视着那条布满诡异黑鳞的右臂。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与非人的坚硬质地,犹如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紧绷不堪的神经。
《清心诀》运转后的反噬在体内肆虐,经脉如同被无数细针穿刺,灼痛与虚弱如潮水般涌来。那口带着不祥灰暗的鲜血,在青石板上缓缓晕开,勾勒出一幅绝望的抽象画。
“为什么会这样……”他干涩的嗓音,如同砂纸摩擦般低语。
死寂中,唯有水滴坠落的“滴答”声,和他剧烈的心跳。以及……右臂鳞片偶尔轻微摩擦时,发出极其细微、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这声音让他头皮发麻。
他艰难地抬起左手,试图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迹,动作却僵硬而迟缓。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这间昏暗的密室。
这里曾是林家历代先祖闭关冲境的圣地,灵气氤氲,道韵自生。墙壁上曾刻满玄奥符文,闪烁着温润光华。而如今,符文早已黯淡剥落,灵气被污浊替代,只剩下挥之不去的霉味、药渣的苦涩,以及他自己带来的……畸变的恐惧。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密室正北方一座简陋的石台上。那里供奉着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以及几件象征家族昔日荣光的遗物——一柄断裂的、灵性尽失的古剑,一枚布满裂纹的玉佩,还有一幅早已褪色、却依旧能看出仙鹤祥云、气象万千的祖庭画卷。
画卷中,那座悬浮于云海之上的仙家府邸,楼阁缥缈,霞光万道,正是林家鼎盛时期所占据的“出云峰”。据说峰顶有灵泉一眼,能涤荡心魔,助益修行。祖上那位元婴期的老祖宗,便是在那灵泉旁一举突破,威震北境。
那时的林家,门下弟子数百,访客如云,便是朝廷钦天监也要礼让三分。北境百姓提及“出云峰林家”,无不带着敬畏与向往。
记忆的闸门洞开,往昔的辉煌如潮水般涌来,与眼前的破败绝望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林渊还记得自己幼时,父亲林啸天握着他的手,引导他感受第一缕“气感”时的温暖。父亲的眼神慈爱而充满期望,告诉他林家道统玄妙正大,只要勤修不辍,将来必能金丹有望,甚至一窥元婴大道,光耀门楣。
他还记得家族年末大比时,演武场上剑气纵横,术法绚烂,同辈子弟们意气风发,互相切磋印证,好不热闹。长辈们抚须微笑,点评鼓励,一片欣欣向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仿佛是忽然之间,天地间的“气”就变了。修炼变得异常艰难,突破瓶颈时心魔丛生,甚至时有弟子在修炼中突然发狂、身体发生诡异畸变的事件传出。
出云峰的灵泉最先枯竭,灵脉也随之沉寂、污染。家族拥有的几处灵石矿脉亦迅速贫瘠,开采出的灵石杂质极多,用于修炼弊大于利。
家族迅速衰落。门客弟子纷纷离去,有的另投他处,有的则彻底沉沦,为了获取力量不惜修炼那些来历不明、代价惨重的邪功异法,最终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父亲林啸天,那位曾经金丹中期、意气风发的林家之主,为了维持家族、寻找出路,日夜忧劳,多次强行冲击更高境界,试图扭转颓势。结果却是道基受损,修为不进反退,最后……也染上了可怕的“疯癫”。
林渊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清晰地记得父亲最后的模样:原本乌黑的头发变得灰白枯槁,眼神时而涣散时而狂乱,经常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喃喃自语。有时又会突然抓住林渊,用枯瘦如柴、指甲变得尖长的手死死抓着他,反复说着一些支离破碎、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
“……错了……都错了……道……不是这样的……” “……它们在看着……一直在看着……” “……鼎碎了……一切都完了……逃不掉的……”
最后那个雨夜,父亲的书房传来一声非人的、极度痛苦的嘶吼。等林渊冲进去时,只看到窗户洞开,冷风裹挟着雨水倒灌进来,书页散落一地。父亲……不见了踪影。只在书桌的镇纸下,压着一本墨迹未干的笔记。
那是父亲最后留下的东西。
林渊挣扎着从冰冷的回忆中抽离,连滚带爬地扑到石台前,颤抖着从一堆杂物最底下,抽出了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边缘已经卷曲破损的笔记本。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纸张泛黄脆弱,上面是父亲后期那变得扭曲、时而狂乱时而虚弱的字迹。大部分内容都是杂乱无章的涂鸦、无法理解的符号,以及重复了无数遍的“危险”、“快逃”、“污染”等字眼。
但其中一页,字迹却异常清晰、用力,甚至透纸背,仿佛是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理智和力气刻写下的:
“末法非天灾,而是人祸。”
这行字如同惊雷,劈入林渊的脑海,让他浑身剧震。
下面还有几行稍小些的字,显得更加急促和隐秘:
“道已畸,法已邪。循正途即是取死!” “混沌……鼎……钥……亦是锁……” “不可信……朝廷……窥……”
后面的字迹又被大片的、暗褐色的、疑似干涸血渍的污迹和疯狂的划痕所覆盖,难以辨认。
林渊的手指抚过那行“末法非天灾,而是人祸”,心脏狂跳,血液奔涌。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认为灵气的枯竭、修炼的异变,是天地运转、大道轮回的自然结果,是不可避免的“天灾”。他们林家,以及无数衰落的修仙家族和宗门,都只是运气不好,撞上了这悲凉的末世。
可父亲……却用他最后的清醒,指出了另一个可怕的可能——人祸!
是谁?做了什么?竟然能导致整个世界的法则扭曲,修行之路断绝,让所有追寻天道之人坠入畸变疯狂的深渊?
朝廷?父亲最后似乎提到了朝廷?还有那模糊的“混沌鼎”……又是什么?钥匙?锁?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震惊如同旋风般席卷着林渊的意识。右臂的鳞片似乎因为他的情绪激动而微微发热,那冰冷的触感反而更加清晰,像是在提醒他这残酷的现实。
家族的血脉、父亲的失踪、自身的畸变,还有这本笔记中蕴含的惊世骇俗的秘密……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沉重却炽热的力量,驱散了些许绝望的冰冷。
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像那些失控的族人一样,无声无息地腐烂、疯狂、异化成怪物。
他必须活下去。
他必须弄清楚,这“末法”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父亲留下的线索,指向何方?那所谓的“人祸”,究竟是谁酿成的!
林渊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和虚弱,缓缓站起身。他将父亲的笔记紧紧揣入怀中,贴肉收藏。那双原本因痛苦和绝望而空洞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执拗的火光。
目标改变了。不再仅仅是苟延残喘,不再是徒劳地试图“修复”这身不由己的畸变。
而是……探寻末法真相。
哪怕前路更加黑暗,哪怕自身已半入鬼蜮。
他最后看了一眼祖宗的牌位和那幅褪色的辉煌画卷,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悲恸与决绝,然后毅然转身,拖着那条布满黑鳞、冰冷而沉重的右臂,一步步走出了这间承载着家族荣耀与衰亡的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