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林栖悦那句带着浓重鼻音、轻飘飘的“笨死了”,像一根带着微弱电流的羽毛,轻轻搔刮在林言秋千疮百孔的心尖上。不是厌恶,不是斥责,而是……一种久违的、带着嗔怪的亲昵,裹着蜜糖的针尖,精准地刺破了他绝望的硬壳,释放出里面汹涌的、几乎将他溺毙的酸涩暖流。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味,才将那几乎冲口而出的哽咽强行压回喉咙深处。他用力地、无声地点头,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和承诺都灌注在这个动作里。他贪婪地看着她闭目休息的侧脸,晨光温柔地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像一幅失而复得、需要他穷尽一生去守护的珍宝。那只裹着厚厚纱布的右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纱布下尖锐的刺痛传来,却奇异地盖不过掌心残留的、属于她的微凉温度和那份将他从地狱边缘拽回来的力量。

窗台上,那个沐浴在晨光里的旧陶罐,静默地矗立着。狰狞的裂痕,凝固的胶痕,在金色的光线下,不再仅仅是毁灭的印记,更像是一种历经劫难、笨拙重生后的独特勋章,一个沉默却无比坚定的见证者。

巨大的疲惫如同温暖的潮水,终于席卷了林言秋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再抵抗那沉重的黑暗。这一次,沉入黑暗不再是被绝望吞噬,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安心感。黑暗中不再冰冷刺骨,而是有了光的方向,有她清浅的呼吸声,更有那句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笨死了”。

他知道,真正的赎罪之路,漫长而艰险,才刚刚铺开第一块砖石。

但他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里踽踽独行。

他的“太阳”,终于……吝啬地,为他撕开了一道微光的缝隙。

* * *

再次醒来时,是被手上一阵尖锐绵密的刺痛唤醒的。麻药的效力彻底褪去,伤口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针反复穿刺、捻搅。林言秋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微微痉挛。

“呃……” 压抑的痛苦呻吟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

“别乱动!”

一个带着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声音立刻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只微凉的手带着小心翼翼的力道,轻轻按住了他那只因剧痛而本能想要蜷缩、颤抖的右手手腕。

林言秋猛地睁开眼,因疼痛而模糊的视线里,撞入林栖悦近在咫尺的脸庞。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半跪在他的陪护床边,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一丝强装的镇定。

“护士说了,麻药过了会疼,但绝对不能乱动,否则伤口再裂开就麻烦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属于她的、不容置疑的温暖力量。她的指尖隔着纱布,极其轻微地、安抚性地摩挲着他手腕内侧没有受伤的皮肤,动作笨拙却无比认真。

那微凉的触感和笨拙的安抚,像一剂奇特的镇痛药,瞬间抚平了部分尖锐的痛楚。林言秋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了一些,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贪婪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眉眼,巨大的心安感压倒了身体的疼痛。他艰难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吵醒你了?”

“没有,” 林栖悦否认得很快,眼神却有些闪烁,避开了他过于专注的视线。她总不能说,自己其实一直没怎么睡沉,听着他这边稍微大一点的动静就立刻惊醒了吧?她松开按住他手腕的手,直起身,掩饰性地拢了拢头发,“疼得厉害?要不要叫护士再给点止痛的?”

“不用……” 林言秋立刻摇头,仿佛怕给她添麻烦。剧烈的动作又牵动手掌,疼得他眉头狠狠一皱,倒抽一口冷气。

“逞什么能!” 林栖悦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娇嗔,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训他不好好吃饭的样子。她转身,动作有些生疏地拿起床头柜上护士留下的止痛药片和水杯,“医生开的药,该吃就得吃。把手养好是正经事,别拖拖拉拉的。” 语气里是强硬的关心。

林言秋看着她递到唇边的药片和水杯,眼神复杂。他乖乖地张开嘴,就着她的手,将药片含入口中,又小口地喝下温水。微凉的水滑过干渴的喉咙,带着她指尖残留的温度,一路熨帖到冰冷的胃里,也熨帖着那颗饱经摧残的心。

药效不会那么快起作用,疼痛依旧在掌心叫嚣。但林言秋只是安静地躺着,目光如同粘稠的蜂蜜,紧紧胶着在林栖悦身上。看着她放下水杯,看着她有些局促地坐回旁边的椅子,看着她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窗台那个沐浴在正午阳光下的旧陶罐……

“栖悦……”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那个罐子……真的……能放在那儿吗?” 他指的是窗台那个显眼的位置。他害怕自己的“污迹”会玷污她写作的净土,害怕那丑陋的伤痕会时时刻刻提醒她他带来的伤害。

林栖悦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台。阳光下,陶罐的裂痕清晰可见,胶痕凝固成扭曲的疤痕。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转过头,目光平静而直接地迎上他不安的眼神,清晰地回答:

“嗯。就放那儿。”

“看着它,挺好。” 她的语气很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没有过多的解释,没有煽情的安慰,只是简单的肯定。

林言秋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酸涩的暖流再次汹涌。他看着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澄澈的眼睛,里面没有厌恶,没有勉强,只有一种平静的接纳和一种……他暂时还无法完全理解的决心。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周屿安拎着一个保温桶和一个大号纸袋走了进来,打破了两人之间无声的交流。

“哟,都醒了?” 周屿安目光扫过两人,看到林言秋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死寂,林栖悦虽然疲惫但精神尚可,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好消息,坏消息,先听哪个?”

林栖悦的心微微一紧。林言秋的目光也瞬间锐利起来,带着一丝紧张。

“先说坏的吧。” 林栖悦定了定神。

“坏消息是,” 周屿安把保温桶放在桌上,表情严肃起来,“赵经理那边动作很快。昨天协调会没开成,今天一早,拆迁队的人就已经到了梧桐里外围,开始设置围挡,清理一些边角的‘无主’杂物了。看样子,是想强行推进,造成既定事实。”

林栖悦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怒火瞬间燃起:“他们怎么能这样?!奶奶和街坊们……”

“奶奶没事!” 周屿安立刻安抚道,“我派了人过去,也跟社区打了招呼,暂时稳住了。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赵经理拿着资方的‘效率’令牌,又捏着所谓‘合法’的手续,态度很强硬。他放出话来,说……”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林言秋,“说项目主设计师都‘精神崩溃’住院了,正好证明旧的东西就该彻底清除,拖下去只会滋生更多‘不稳定因素’。” 这话极其刻薄,直指林言秋昨天的失控。

林言秋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的阴霾和浓重的自我厌弃。赵经理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最深的恐惧——他不仅没能守护,反而成了敌人攻击梧桐里的武器。

“他放屁!” 林栖悦气得脸都白了,猛地站了起来,身体因虚弱晃了一下。

“栖悦!” 林言秋下意识地想起身扶她,动作牵动伤口,疼得闷哼一声。

“坐下!都给我冷静点!” 周屿安低喝一声,将林栖悦按回椅子上,又警告性地瞪了林言秋一眼,“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好消息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振奋,“栖悦,你之前那篇《梧桐里的旧时光》,还有后续你在‘栖心’账号上发的那些老街坊的故事和照片,彻底火了!不只是本地,影响力已经扩散到了全国!很多主流媒体都开始跟进报道,舆论压力非常大!资方高层今天早上紧急开了会,据说……对赵经理的激进做法非常不满!项目,暂停了!”

峰回路转!

林栖悦愣住了,巨大的惊喜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没想到自己带着情绪写下的文字,竟然真的汇聚成了守护的力量!

林言秋也猛地看向周屿安,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暂停了?!他还有机会?!

“真的暂停了?” 林栖悦的声音带着颤抖。

“千真万确!” 周屿安肯定地点头,“赵经理现在估计正焦头烂额呢。资方需要重新评估舆论风险,这给了我们喘息的时间,也是……绝地反击的机会!” 他的目光灼灼地看向林言秋,“老林,现在就看你的了!”

林言秋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暂停!喘息的时间!反击的机会!巨大的希望如同强心针注入他疲惫不堪的身体!他不再是只能带来毁灭的累赘!他还能做点什么!为了梧桐里,为了奶奶,为了……她!

“我的……手……” 他嘶哑地开口,目光落在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右手上,巨大的渴望和现实的残酷让他眼中刚燃起的火焰又黯淡了几分。这样的手,怎么画图?怎么构思?

“手会好的!” 林栖悦几乎是立刻出声,语气斩钉截铁。她看向林言秋,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一种近乎命令的信任,“周先生说了,专家会诊过了,只要好好养,恢复功能没问题!现在,你的脑子比手更重要!” 她顿了顿,声音放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言秋哥,梧桐里……我们的家……需要你脑子里的‘图纸’。”

我们的家……

她用了“我们”……

林言秋的瞳孔猛地收缩!巨大的震动让他几乎忘了手上的疼痛!他看着林栖悦那双清澈而充满力量的眼睛,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期待,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眼眶发热!

“好!” 一个字,从林言秋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和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斗志!他不再看自己受伤的手,目光锐利地转向周屿安,“屿安!我需要最新的项目资料!所有关于梧桐里的测绘数据、现状照片、评估报告!所有!还有……帮我弄一块大一点的画板,夹子,纸笔……左手能用的那种!” 他的语速很快,思路清晰,那个被痛苦和绝望掩埋的、冷静睿智的建筑师灵魂,在巨大的责任感和她的信任下,重新破土而出!

周屿安眼中爆发出赞赏的光芒:“没问题!资料我笔记本里有备份!画具马上去买!你只管想!” 他雷厉风行地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

林栖悦看着瞬间进入工作状态的林言秋,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专注而明亮的光芒,看着他因为思考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一种混合着心疼、骄傲和巨大希冀的情绪在胸中激荡。这才是他。不是那个冰冷疏离的“高岭之花”,也不是那个崩溃痛哭的绝望囚徒,而是那个可以为所爱之人、所珍视之物奋不顾身、拼尽全力的林言秋。

她默默地起身,走到窗边,将那个沐浴在正午阳光下的旧陶罐,轻轻地、往阳光更充足的地方挪了挪。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它布满裂痕的身上,那些伤痕仿佛也变得透明起来,折射出细碎而坚韧的光芒。

她转过身,背靠着窗台,目光安静地落在病床上那个正与周屿安低声讨论、眉宇间重新凝聚起锐气的男人身上。

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身后勾勒出温暖的光晕。

病房里,不再是消毒水的冰冷和绝望的沉寂,而是充满了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低沉的讨论声、键盘敲击声,以及一种……在废墟之上,重新开始绘制蓝图的、充满希望的生命力。

林栖悦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终于缓缓地、清晰地向上弯起。

赎罪之路漫长。

但并肩作战的征程,已然开始。

她的“言秋哥”,正笨拙地、却无比坚定地……从灰烬里,重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