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苏铭取了一壶酒独自在后庭院中赏花。当然农历十月是没有花开的。不过赏花是一件雅事,浅薄的人才会认定只有花开才是情趣。而苏铭觉得,花落也是一种意境。刘禹锡也有同感,所以才会写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诗句。

正当苏铭饶有兴致的观赏庭院中的草木山水鱼虫时,忽然听得楼上一间屋里传出一曲悲叹调。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虽然这个歌女和游赤壁的苏东坡一行人所感怀的事由不同,但人世间的悲情是不分身份地位,见识和经历的。你只要流露出一丝的哀怨,其他人定会由他们自己的因由而与你产生共鸣。

这不正是嘛!苏铭虽然不知道这个歌女因何事悲伤。而他却因为歌女的悲伤而联想到了《赤壁赋》中的悲叹: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此时世间并无东坡,而苏铭的时代东坡早已渺然逝于沧海。伤感总是毫无因由毫无征兆的翻江倒海而来。

苏铭来到歌女房间,但歌女并未察觉。直到侍者将其呵住,叫过来给苏铭见礼。苏铭见那歌女仍然神情黯然,便没有多说话,只叫歌女继续之前的弹奏,不必在意他。

待此曲终了,歌女起身施礼,问苏铭想听什么曲子。苏铭想着自己既然不能做诗,就没必要附庸风雅,谈谈心也就罢了。

于是苏铭问她因何事而悲伤,那歌女便将前后因由一一说明。

原来这名歌女姓吴,唤作福娘。四个月前有一名来京赶考的举子,与福娘两情相悦,如胶似漆,互赠信物,因而约定终身。谁知这名举子一朝高中,朝廷选任外官,竟不辞而别,空留福娘独自哀怨。每每念及于此,福娘便自恨委身登徒,所托非人,感极而悲,无处可诉。

苏铭听了,却并没有为福娘的遭遇有所挽怀,而是想到:风流才子薄情郎,自古负心读书人。现在这情况分明就是《琵琶行》的翻版,按主流习惯我应该为她作诗一首的。可惜我是非主流,那又该如何呢?

苏铭问道:“那人可曾许诺为你赎身?”

歌女点头称是。

苏铭道:“你可愿意从良?”

福娘道:“若得从良,哪个又愿意委身屈附,记名贱籍。”

“好,既如此。赎身银两几何?”

“一百六十两。”

苏铭听了,想到,中等水平,不算多。于是对福娘说道:“尚可。待我明日取钱与你,命你假母送你脱离风尘,从此你便自由了。”

福娘听了,慌忙向苏铭跪拜道:“若得郎君相救,妾甘愿做牛做马,服侍郎君左右。”

苏铭道:“那倒不必。我替你赎身,并不是买你为奴。你完全自由了,就像鸟入山林,鱼跃深渊。来去随意,无人能管。”

福娘近乎不敢相信,又说到:“贱妾何德何能,敢蒙郎君如此大恩!”

苏铭道:“你我本不识,相逢即是缘。何况古之侠者轻财重义,一诺千金。你别管我为什么救你,既然救了,以后你就好好活着。”

福娘感激涕零,执意要以身相报服侍苏铭一晚。本来这对唐朝人也是司空见惯,无碍观瞻。只不过前期苏铭自己把自己捧的太高,形象设定的太完美,所以面子上无法破功。于是只得婉拒福娘好意,回去前厅客房。

临别之际,福娘赠诗一首以做留念,而且满怀期待的等着苏铭回赠。

苏铭暗自想到:我也读过很多书,几乎可以说是博古通今,学富五车,而且还带着上帝视角。可惜在唐朝人面前,还是跟个傻子一样。

恍惚片刻,苏铭最终只是一声长叹,说道:“我本真心恐负卿,奈何人间两平行。”随后道声“珍重”便转身离去。想必今世应是无缘再见。

苏铭知道解救一个失足少女于整个大环境毫无影响。不过也不能因为对整体的无意义而放弃个体的价值。就像人生一样,尽管终归一死,可还是要尽量好好活着。虽然是以悲剧收场,但还是要留下积极的意义。

佛家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是劝人弃恶从善的。设若原本就是好人的话,那么做善事的初衷又是什么呢?

当年,大儒朱熹为了打压自己学术上的死对头,不惜去污蔑一个卑微的官妓,几乎将其判死。(在此,笔者中立立场就事论事,无意贬低先贤。朱熹的历史和文化贡献自是有目共睹,可惜人无完人。)

后来民族英雄岳飞的第四子岳霖替任朱熹,重审此案。其父被奸相秦桧冤杀暗害,所以岳霖断案力求公正。最终查明真相,将官妓严蕊无罪释放,并消除贱籍,改为良人。之后岳霖问严蕊将归何处。严蕊便做了一首《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有人问,做好事的初衷是什么?

我觉得,做一件好事,就如同拯救了全世界。

在浩浩荡荡的时代洪流之下,个人的命运太容易被裹挟,尤其是毫无话语权和存在感的弱势群体。

我们不能因为无法实现理想就放弃努力。不能因为默默无闻就刻意放任。不能因为身不由己就盲从大流。

苏铭觉得,自己从一个早已远去的时代里拯救了一个毫不起眼的歌女,看似毫无意义,但实际上已经给了那个歌女,还有自己,以及那个时代最深沉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