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定四年冬至,大雪纷飞,万籁俱寂。

红墙朱瓦的宅院内,几个丫鬟穿着厚实的冬装,在庭院前扫雪。

端着朱漆托案的老妈妈快步从边上的环廊穿过,一边指使着边上的丫鬟:“你们都快这些,今晚相爷在金玉堂设宴款待朝中大臣,这院子的雪都得扫去,你们可认真点儿,莫要遗漏了,扫完了赶紧来厨房帮忙!”

院中的侍女齐齐欠身应是,徐妈妈满意的嗯了声,端着托案绕过府上的条条环廊,来到金玉堂。

金玉堂之中坐满了宾客,坐在上首的是家主夫妻,身着藏蓝色锦袍的男人面若冠玉,生得一双桃花眼,带着笑意看过来时眼底似有星辰,微薄的唇轻抿着扬起一道弯弧,骨节分明纤长的指持着酒盏,遥遥同边上的官员举杯。

坐在他身旁的女子梳着妇人髻,穿着浅蓝色上襦,袖口的祥云花样栩栩如生,白皙的皓腕垂挂着一个剔透的翡翠手镯,衬得她皮肤甚是白皙,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下,是一双灵动温柔的猫儿眼,形如弱风扶柳,亭亭玉立。

“卫大人的新夫人可真好看啊!如此姿容相貌,大人可真是有福气!”有个官员似是喝醉了,脸上挂着潮红,凑到卫修远身侧说道,默默竖起拇指点了点。

被旁人这样评价自己的夫人,卫修远多少有些不舒心,皮笑肉不笑的回看了眼,将人推了出去,伸手拿起江玉鸾桌上的绢帕,擦了擦指腹,漫不经心道:“张大人喝醉了。”

他将绢帕往桌上一丢:“卫迁,领张大人出去醒醒酒,免得大人,在这样的日子出了洋相。”

立在卫修远身后的侍卫抱拳应是,一把抄起张大人的胳膊便往堂外拖拽。堂中人纷纷停下了说话声,默默看着眼前一幕,都察觉到了卫修远的不悦。

这张大人难不成不知,卫修远现如今位至丞相,算得上权势滔天吗?怎敢在这个时候招惹他?

众人默默喝酒,目光不约而同的往上首女子身上看去,都听说卫相和新夫人江玉鸾乃是青梅竹马,可惜江玉鸾之前身体虚弱,抱病多年竟就这么去了。

可卫相用情至深,为了江玉鸾临终前的话,同意照顾她妹妹,还将人娶回了府上。

也不知是不是她二人的爱情感动了天地,江玉鸾竟然“起死回生”,又重新和卫相相遇,二人还成了亲。

犹记得当时的十里红妆,羡煞魏京多少的姑娘小姐。

那盛况,和之前相比可是一天一地,这爱与不爱到底是不一样。

这醉汉不过是寻欢作乐时的一个小小插曲,很快堂中就继续热闹起来,众人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坐在上首的江玉鸾指尖卷着绢帕搁在鼻下,隐隐有些不适的轻咳了几声。

卫修远听到动静,立即回过头,压低声音道:“怎么了?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菡萏,带夫人回去休息。”

江玉鸾淡淡一笑,挣开了卫修远的手,安抚的轻捏了下,说:“夫君别担心,我没事。只是有些担心……”

卫修远目光闪了闪,停顿片刻,放下了手中的酒盅。

他搀着江玉鸾起身,冲下首宾客道:“对不住各位,拙荆身子不适,我先将她送回住处歇息,稍后便回来。”

“无妨无妨,大人请便就是。”

“对对对,夫人保重身体。”

二人福礼以后,便从边上的小门离开了厅堂。

行至廊庑,江玉鸾就松了手,“夫君还是快回去吧。文武百官都等着夫君,他们都是来庆祝夫君升为丞相的,夫君怎好陪着芙儿在外逗留。夫君回去吧,芙儿想,去看看妹妹。”

卫修远本打算回去的,听见这话又转过身来,眉宇一蹙,担忧道:“你去看她作甚,她感染恶疾,连太医都说命不久矣,你缘何还要如此执着!芙儿,你不欠她什么!”

江玉鸾眼中莹光闪过,呜咽道:“当初是我擅作主张,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生怕夫君为我做傻事远走他乡。若非我求夫君替我照料晏晏,也不会落至现在这样两难的境地。”

“我不想晏晏因为我受伤,可是……可是我终究伤了她……她爱慕夫君至深,可是我却……”

卫修远将江玉鸾揽入怀中,牢牢扣住,“芙儿,你听我说。此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从未对不起江潋,你不能把所有事揽在自己身上,我们从未亏待她。她命不久矣,是她自己体弱感染瘟疫,芙儿,你无需自责!”

卫修远听着怀中江玉鸾的抽泣,心坠坠的疼,也愈发埋怨江潋,怨她害江玉鸾如此。

二人在廊下相拥了片刻才松开,江玉鸾抹了泪水道:“夫君不必担心我,这心结我总能走出。夫君快些回去吧,午时皇上不是也要来替夫君庆贺么,夫君可别因为妾身,耽搁了接圣驾。”

卫修远在江玉鸾额上一吻,温柔的注视她离开金玉堂。

待她消失在拐角,卫修远脸上的神情才淡了下去。

“卫迁。”

庭院中的侍卫跃上长廊,颔首:“大人。”

“江潋可乖乖把东西写出来了?”

“回大人,已经整理好,摆在大人书室之内了。”

卫修远遥望了一眼西面,盯着那微微翘起的模糊屋檐,轻啧了声,“若非染了疫病,留她在府上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可惜啊,她若活着,终归是芙儿心头的一根刺。本相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需要她了,死了就死了吧。”

言罢,卫修远拂袖而去,卷起一阵风吹拂在卫迁的脸上,冷的叫他心悸。

卫迁深吸了一口气,收敛起脸上的同情和异色,转身追了回去。

二人并未觉察,不远处的转角,一道身影中途转身离去,她穿过曲折迂回的廊道,往西院走去。

出了月门不远有一处歇脚亭,亭中坐着一位女子,面无表情的盯着西边,眼睛都不转动一下。

侍女菡萏下了廊道,一路小跑来到她身旁,屈膝施礼,匆匆道:“夫人,奴婢方才听见卫大人和卫迁在廊下叙话,说……”

她微微垂首伏在江玉鸾肩头,小声复述了一遍卫修远的感慨,她只听了一句便离去了,并不知后面的内容。

这一句足以让江玉鸾误会,菡萏言罢,目光一扫就看见江玉鸾死死捏着手中的绣帕,指骨都泛着苍白之色。

她扯出一抹轻嘲的笑容,“我这位庶妹真是好生厉害,修远与我青梅竹马十几年,和她相处也不过几年,她就能让修远舍不得她,真叫我对她刮目相看!”

菡萏眼睫一垂,轻声说:“奴婢早看出她不是个安分的性子,明知道卫大人是夫人的青梅竹马,也心系夫人,却仍在与卫大人相处之时情不自禁,不是下贱又是什么,夫人只让她感染恶疾,当真是轻饶了她了。”

江玉鸾撑着石桌站起身来,“修远如此记挂她,我怎能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正巧今日得了空,菡萏,随我去看看我的好妹妹吧。”

菡萏伸手托住江玉鸾的手臂,扶着她走下了歇脚亭,一路往西走去。

相府上下没有一处比西院更加荒凉,可谁能想到,三个月以前,西院才是府上风景最绝的地方,是潋夫人的住处。

江玉鸾漫步于西院的长廊之中,看着四下凄凉的风景,心中十分舒坦。

她搭在暖手炉上的圆润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在静谧的庭院之中尤为清晰响亮。

眼看离那院子越来越近,江玉鸾敲打的动作也愈发用力和绵长,好似在以这个动作,来提醒屋中的人,是她来了。

菡萏走在前头,替江玉鸾踢走了堆积在去路上的杂物,将人扶到了檐廊下面。

江玉鸾站在原处没有动,菡萏替她掸去落在肩头的浮雪,才抬手用力拍了拍门扉。

“潋姨娘!夫人来看你了!”

门扉被拍的咯吱作响,老旧的好像下一刻就要倒塌一般,附着在上头的灰尘四处飘散。

江玉鸾黛眉轻皱,抬手在空中挥了几下,推了推菡萏的肩,“把门打开。”

菡萏立即推开了隔扇,一股霉气从屋中传出,江玉鸾忍着反胃提步走了进去。

厢房分为三处,中间是见客的会客堂,右手边是平日休息小坐的地方,左手边是就寝的地方,雕花镂空的月门已经蒙上一层灰尘,用来隔绝会客堂和内室的屏风也倒在了一边,蒙着灰根本看不出以前的样子。

没了阻隔视线的屏风,江玉鸾一踏进厢房便看见了江潋。

她坐在镜台前,手执一支笔,慢悠悠的写着什么,她的脸纸一样的白,隔几息就要咳三咳,没了光泽的秀发随意的披在肩头,一副就快要油尽灯枯的模样,说话也是轻飘飘的。

“方才听前院丝竹声响,想必今日是宴请众宾的日子,卫夫人不和相爷一起招待诸位大臣,怎的有空,来我这里走动。”江潋声线又轻又细,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轻的都不入耳。

江玉鸾思绪一转,想起几年前的时候,江潋有一副极好的嗓子,随了她那个戏子娘,每个尾音都不自觉的往上扬,羽毛似的搔人耳朵,勾人的很,这么多年过去,这副好嗓子如今也毁了。

江玉鸾失神了片刻,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不动声色的扬了扬下颚,“我的身子还未好全,那样的场合我暂且适应不来,夫君便让我回院歇息,这不是想到这样热闹的日子,独有你这里冷清,所以我才来看一看。”

江潋笔尖一抬,眼尾余光瞄了过去,嘴角一弯,“卫夫人,我可是得了疫病恶疾之人,你口鼻不遮,这样大喇喇的出现在此,不怕也染了疫病?”

她收回视线,顿了顿,自顾自道:“哦……我险些忘了,这药本就是你下的,是不是疫病你自然清楚。”

“若非你贪得无厌,我又怎会对你痛下杀手。”江玉鸾声线冰冷,无耻的嘴脸让人生厌,“江潋,你活该。”

江潋眼底泛上一抹墨色,她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得越发放肆,“你如此迫不及待的来我面前耀武扬威,让我猜一猜,是不是你高估了卫修远对你的感情?你这么恨我,是不是因为你以为被你拿捏的死死的男人,其实已经对你不忠了?”

“你闭嘴!”本还镇定自若的江玉鸾被猛戳痛处,气得当即跳脚,“你不过是我的替身!替我续命的庶女!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修远对你念念不忘!下作不要脸的贱人!”

江潋把手中的笔放下,撑着桌案站起身,慢悠悠的走到江玉鸾面前。

“你当初利用我刚到江家,孤立无援时无助胆怯,控制我做你的傀儡。你真的爱卫修远吗?当初你的身体已经大好了,为什么要假死让我替婚?江玉鸾,你是觉得卫修远当时落榜气数已尽,成不了大器,所以才假死脱身的吧……”

江玉鸾瞳孔颤动,“你胡说——”

江潋轻蔑一笑,“若非如此,你岂会好心要我替你嫁来卫家,是知道我对你感激爱重,绝不会碰你的男人,还知道卫修远会因为你疏远我,让我在这卫家后宅守一辈子的活寡,非但不恨你,还会在心底把你当成佛一样供起来,对吗?”

江玉鸾忍不住退了一步,她惊惧的发现,原来江潋看似一直被蒙在鼓里,实则她什么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江潋慢条斯理的转到窗下,“江玉鸾,你的确是个功力十足的伪君子。若不是我听了你的遗愿,逼着自己去学那些能辅佐卫修远的书,保不准现在,我还是被你蒙在鼓里。只是可惜,即便我猜到你对我示好是为了利用我,到底是没算到你是假死。”

江玉鸾听到这儿,畅快的笑了。

这是她进了这间压抑的小屋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她认为她还是赢了江潋。

“卫修远的确有能力和才智,可是单以他的能力,还坐不上这个相爷的位子。他现如今的荣耀是我带来的,既然我要走了,那他靠我得到的东西,也该还给我了。”江潋站在窗下,看着不远处喃喃道。

江玉鸾闻言大笑,“你现在油尽灯枯,马上就要死了,你还能做什么?江潋,即便你都知道了那又如何,覆水难收,你到底还是输给了我!修远对你没有感情,你不过是他上位路的踏脚石!”

江玉鸾笑得痛快,站在她身后的菡萏却看着不远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江潋依旧望着窗外,脸上露出淡淡的浅笑,“不错,我的确是他造就高塔的基石,可是基石缺了一块,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座塔,也该倒了……”

江玉鸾笑容一僵,还没琢磨透这句话的意思,菡萏便拉着她的手,颤抖着指向前院的方向。

“夫人您听,前院好像、好像打起来了!奴婢看见有烟……还听见救命声了!”

“怎么可能!”江玉鸾顾不得江潋,快步跑到门边,扶着门框怔怔的看着前院。

“今是相爷宴请百官,谁敢在这个时候闹事!”江玉鸾看见了飘烟也听见了呼救声,骗不了自己,只能诧异的喊道。

愣怔间,身后传来江潋阴森森的声音:“这么多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做了那么多的脏事,新帝铁血手腕,焉能让他继续逍遥自在。”

江玉鸾气的浑身发抖,双目充血,一把抓住了江潋细的像竹竿一样的手腕,“是你!江潋!你怎么敢!”

跑出去看情况的菡萏跌跌撞撞的跑了回来,“夫人!夫人!咱们快跑吧!皇上亲自带人来抓大人了!已经有人快搜到这里了!咱们快跑吧夫人!”

江玉鸾一听,一把推开了江潋,提着裙摆毫无来时的端庄,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江潋站在屋中,双眸中波光流转。

江玉鸾跑了没几步,一只羽箭破空而来,带着势不可挡的戾气,一箭贯穿了江玉鸾的心胸,鲜血涌注。

菡萏喉中的尖叫还未溢出,便被第二只羽箭射穿了胸膛。

二人一先一后,倒在了庭院之中。

江潋舒了一口气,眼底带着痛快的精光。

她朝着羽箭射来的方向看去,一个头戴玉冠,身穿玄衣,眉眼锋利,俊美无俦的男子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箭,与她对视。

江潋知道是谁,大仇得报,她身上的郁气仿佛瞬间消失,又变回之前那个通透无害的少女。

江潋冲着那人露出一道笑容,他似乎愣了一愣,江潋转身回到了房中,阖上了房门。

不远处,放下弓箭的男子剑眉微皱,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不远处已经紧闭的小门。

身后走上来的侍卫长恭敬道:“皇上,要不要属下去接潋夫人出来?”

晏疏眼神微动,“她叫江潋。”

不是什么潋夫人。

侍卫长立即改口,“是江小姐。”

晏疏想了想,正要开口,不远处亮起火光,熊熊烈火瞬间卷席了一切,映在晏疏眼底。

侍卫长一惊:“皇上!属下这就去救江小姐!”

晏疏回忆起那位女子最后对他露出的笑容。

不仅有感激和快意,更多的是解脱和毫无留恋的死志。

晏疏拦下了侍卫长。

“等火灭了以后,将江潋的尸体收整下葬。记住,她和卫家没有任何关系。”

晏疏顿了顿,“她只是江潋。”

晏疏眉宇间带着遗憾,将手中的弓箭交给了后面的侍卫。

怕是日后再遇不上这样的女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