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是从整个天空倾倒下来,冰冷而细密,拍在钢筋森林的外墙上,沿着霓虹广告牌的边缘汇成亮得刺眼的水线。凌晨零点零一分,Ω系统的例行网格巡检还剩下一分钟空窗。凌峰心里细数着:“五十七……五十六……”他背靠一扇边缝被锈蚀殆尽的防火门,左手扶着门闩,右手举着带抑制器的卡宾枪。呼吸热气撞在脸上的防护面罩上又被雨水的寒凉冲散。他对讲机耳机里传出林妍短促的气声贴着耳廓:“监控盲区确认,街角后方无热源反射,进入。”
他们的目标藏在这幢旧制衣厂改装的“再就业培训中心”里——一层大厅的灯管时明时暗,嗡嗡作响;玻璃门贴着醒目的海报,宣称三个月包就业、零门槛高薪,海报边角卷起。二层是教室,三层堆放着教材与设备。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埋在地下:地下机房里那一台没有出现在备案里的“情绪量化服务器”。他们有六分钟。六分钟拿到硬盘,六分钟逃离出网格,再晚一点,巡逻无人机会像闻到血味的鲨鱼围上来。
“开门。”凌峰低声。沈青禾上前,手心一贴,细长的多功能撬棒从袖口滑进掌心,他的指节因为寒冷而泛白。三秒,门闩动了一下。听到那一声“哒”的时候,凌峰在心里继续倒数:“四十八。”
“进去。”他推开门。门后是短短的通道,墙面涂料斑驳,一具报废的自动饮水机横着挡在墙角。空气里有消毒水味道,混着潮湿墙皮的霉味。照明只开了一半,灯光像被水吞过,昏黄而摇晃。林妍从背后赶上来,她的唇色在冷光下发白,眼睛却清冷而明亮,像两粒亮着的宝石:“前台两人,无武器。”她轻点耳机,“顾城,干扰准备。”
“干扰起。”顾城在后方的低语带着一点调侃,“给他们放点小曲,别吓坏了招生老师。”
大厅里,两个穿志愿者夹克的脑机控制者正盯着悬挂的电视,屏幕跳出一行行“系统升级,请稍候”,然后变成一幅彩色的教学界面,温柔女声循环播放:“欢迎参加再就业培训计划,请保持队列……”声音像柔软的布条,将大厅铺得更安静。凌峰手一摆,队伍分成两股,交替掩护穿过大厅。地面湿滑,他的靴底在瓷砖上拧出一串小小的水声。林妍贴着柱子从前台背后绕过,在她的视野里,两个员工坐着不动,眼神空洞。
“别盯他们。”凌峰在耳机里提醒,“到楼梯口汇合,三层清空,我带人下负一层。”
他们沿着楼梯上行时,楼梯间的灯管突然频闪。每一次明灭之间,墙上的“微笑就业,从心开始”的标语仿佛被刀切割成许多碎片。沈青禾停了一瞬,侧头听。风从上一层破窗里灌进来,带着雨打玻璃的脆响,夹杂轻到几乎不可闻的回声。走廊尽头那扇教室的门“咔”的一声自己弹开了一条缝。
“别动。”凌峰低喝,手指压下扳机半程,枪口稳稳顶住那条门缝。门内黑着,只能看见淡淡的一条反光。他用枪背轻轻敲了两下墙。没有回应。沈青禾往前一步,手腕一翻,一枚微型震荡弹从他掌心滑出去,顺着门缝贴地滚进教室。短促的“噗”响过,灰尘从门缝里扑出来,再无动静。
他推门扫视,教室里椅子横七竖八,角落里一个自动教学投影仪正在闪烁,镜头里堆着崭新的教材盒,印着统一的蓝白色Logo。林妍走过去,用手背擦了擦一本外壳上的水珠,封面下的卷角露出第二层纸:真正的标题不是“就业技能”,而是“情绪诱导基础训练”。她抬眼与凌峰对视。凌峰仅仅点头:“先记下,回收晚点说,时间紧。”
“回楼梯。”沈青禾退出来,手势一收。凌峰回到一层,在前台柜台里摸到通往地下的门禁卡——红色,边角磨损。“走。”他卡进楼梯旁的侧门,冷气像从井口往上喷,带着机器运行的震动,沿着台阶直直打在人的胸腔里。
负一层的走廊光线更冷,光源来自头顶一排狭长的嵌灯,白得像刀片。墙上玻璃观察窗里透出一层层机柜的蓝光与绿光,风扇的嗡鸣合在雨声中,像是某种巨兽在水下呼吸。门牌用英文和编号标示:“B1-Data-03”。韩明远脸色在青白光里更加冷峻,他手里捏着手持终端,屏幕上的光像一汪浅薄的湖:“左侧第二间,墙体后有暗柜,用来放备份盘,你们掩护,我破锁。”
“注意时间?”凌峰问。
“还有三分四十。”林妍看表。她的手背沾着一点刚才擦书封留下的纸屑,纸屑在光里显得纤细而刺眼。她忽然想起上楼时那扇自动打开又闭合的门,心里像被指甲轻轻掐了一下,“顾城,网络静默怎么样?”
“周边摄像头已循环,Ω内核巡检推迟了四十秒,但——”顾城声音一顿,“我这边信号有点迟滞,延迟在飘,像有人在旁边放干扰。”
“来源?”凌峰眉峰压得更紧。
“像是从你们所在楼里的某个中继器反弹的。”顾城的呼吸快了一格,“你们动作快点。”
话音刚落,走廊尽头的应急指示灯忽然从绿色跳成了红色,一声轻微的“滴”在空旷处回响,被雨声吞没又弹回来。凌峰手一抬,所有人贴墙半蹲。他看见走廊另一头一道影子在闪烁灯光里拉长——不是人,是一台蜘蛛状的微型侦测机器人,八条腿在地面上轻柔地掠过,金属触点撞击地砖,发出细碎的节拍。
“沈。”凌峰只叫了一个名字。沈青禾已经提起枪,一发干净无声的点射。小蜘蛛的中枢红灯灭了,身子一软,仿佛在地上摊成了一朵铁做的花。它的肚子里却突然蹦出一缕白烟,白烟贴地散开,沿着地面爬行,带着一点刺鼻的化学味。
“烟雾屏障。”韩明远咳了一声,用手背挡住鼻子,“不是致命的,是干扰型。它想让你们看不清监控盲区线。”
“继续破锁。”凌峰压着声音,“青禾,左;小队二组看右。林妍,跟着我。”
韩明远蹲在机房门边,终端连上门禁,屏幕上的进度条在烟雾里幽蓝地伸展。他额头出汗,汗水沿着鬓角溜到耳后,快速被汗带吸收。他声音很稳:“一分五十。”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金属踢踏声。那声音与先前的蜘蛛不一样,有重量,有节律,更像是穿过雨里来的靴子声。红色应急灯闪了两下,一个人影从烟后面走出来,动作从容,肩背线条像刀切出来一样——他不躲不闪,反而伸手按了一下墙上的感应板。所有灯熄了一瞬,然后以更亮的白光回到走廊。那人的脸在光下清晰起来:左颧骨一道旧伤痕,从眼角斜斜拉到发际,像有人在他的脸上用尺子划过;右耳挂着一只银色助听器,细小的蓝灯在耳廓里跳,另一只手套着黑色指虎。雨水在他肩头的防弹披肩边缘排成一串珠子。他抬眼,露出一个礼貌得近乎讥讽的笑:“你们终于来了。”
沈青禾枪口一提,凌峰的手先压住了他的枪口。“凯恩——。”
“贵客光临。”凯恩的普通话带着微不可察的口音,像是被助听器修饰过的冷静。他的视线从凌峰身上滑到韩明远,停了一秒,又看向林妍。“记者小姐,镜头收好,不要抖。抖动视频会影响舆论效果。”
林妍握紧相机的指节发白,但她没有移开镜头。镜头里,凯恩像一块被雨水打磨得很亮的石头。他似乎笃定这里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你们的干扰很聪明。”凯恩侧过头去,仿佛在与耳中的某个不可见的人低语,“可惜,延迟只是延迟,不是消失。顾城,你的手法还是那么花哨。”他又把目光拉回来,“地下的服务器你们可以带走——里面是你们想看的‘情绪诱导’数据,真实的,干净的,足以让你们发半年新闻。”他说着,眼角的伤痕像一道冷笑,“但你们恐怕带不走自己。”
“他在拖延时间。”凌峰没有给对方更多表演时间,一抬手,火力三角展开,左、中、右三点同时开火,将走廊尽头变成一条密集的弹幕通道。凯恩反应极快他向后一步,单膝一屈,人像一把折起来的刀,躲在走廊岔角,一挥手,身边的墙板开出一扇暗门,两台轻型球形无人机“咻”地弹出来,贴着天花板飞入烟雾。无人机腹部亮起蓝光,开始撒布更细的干扰粒子,走廊的空气像被撒了盐,刺得人眼睛发疼。
“近战。”凌峰沉声,脚下一滑,身体已经贴到了左侧的金属墙。他的肩膀撞上墙时发出一声低沉的“咚”,震得胸腔发闷。沈青禾几乎同时出手,抛出一个短小的干扰弹,蓝光爆开,顶上的两台球机顿了顿,像被人按住了喉咙,动了一下又定住。林妍趁这空隙一折身,贴着墙滚到韩明远身边:“加快速度”
“二十秒。”韩明远的声音带了一丝焦急,“再给我二十秒。”
“顾城,电磁墙准备。”凌峰道,“他们带盘直接撤。”
“别急。”凯恩在拐角处淡淡地说,“带走它,你们今晚的确能高兴;拿着它往外走,你们会发现出口全部锁死——包括你们进来的那道防火门。你们以为我只在这里等你们?”
声音未落,走廊天花板上一列小小的红灯便同时亮起,像一条细长的蛇身。下一刻,四个方向的防火门“嘭嘭”落下,卡进地面,空气里多了一层焦灼的橡胶味。林妍背脊一冷,她想起一层前台那两个员工空白的眼神,手心渗出汗,“他早知道。”
“锁死只是表面。”凌峰低声,“破锁。”他说着,往拐角处丢了一枚高压闪弹。短促的“啪”声里光线炸开,凯恩躲在闪白的另一端,动作仍旧不快不慢。他抬手,向空气里做了一个轻微的切割动作,像指挥。他身后影影绰绰的人影抬起了枪口——不是很多,五到六个,身形瘦削、步伐一致,显然是经过机械节拍训练的安保队员。火力压过来,子弹打在金属墙上,激起一串亮得刺目的火星,火星飞到地面,立刻被水气压熄。
“盘出来了!”韩明远几乎是在吼。他拔下两块硬盘模组,塞进防静电袋,往林妍怀里一推,“林妍,护着!”
林妍将袋子压在胸前,用身体护住。林妍因为地面烟雾的湿滑脚下一歪,膝盖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起来!”沈青禾一把将他抬起,替他挡住一串子弹。那子弹擦着沈青禾的袖子过去,布料被割开一条长口子,皮肤下血珠立刻冒出来,被汗水一冲,变成一条红色的线。
“撤。”凌峰做决断。他们沿来路急退,第一道防火门已经落下,门缝不到两指。沈青禾把枪交给旁人,抽出撬具,手腕一翻,撬具在门缝间试探,冷光一闪,“上。”他把撬具卡进门侧的机械限位,往上一抬,门体发出不情愿的吱呀声,被生生掰起一条足够一个人侧身过的缝。第一个人挤过去,背包被卡了一下,拉链处啪地响了一声;第二个;第三个。
“老韩!”林妍回头,韩明远还在门这边,他一手撑着门底,一手把自己的终端塞进凌峰怀里,“别等我,先把盘带走。”
“你过去。”凌峰将终端塞回去,伸手挡住飞来的火力,“我断后。”
“你断个头。”沈青禾低吼,胳膊往上一顶,门又抬高半寸,“走!”
就在林妍抽身钻出门缝那一刻,一道影子像从光里拔出来一样,贴着墙扑来。她只来得及闪半步,肩膀被撞得一麻,相机差点脱手。她抬头,凯恩的助听器蓝光在她鼻尖前一寸闪了一下。他没有出拳,只是笑,近到能看见他伤痕里细小的纹理。“走吧,记者小姐。今晚的画面够你用了。”
他反手按下某个按钮。走廊末端的天花板滑开了一条缝,一根细长的金属棒伸出,尖端是一个像蜂刺一样的探头。探头亮起白光,空气里立刻响起低频的嗡鸣,嗡鸣压着人的胸骨,一种针尖一样的刺痒顺着耳道往内钻。
“精神控制声波。”韩明远低骂,“可控阈值。快走!”
他们贴着墙,几乎是被那股嗡鸣追着往前跑。林妍的脚踩上一片碎玻璃,鞋底往下一沉,她的脚腕在湿滑地面被扭了一下,疼得像是有一条火线从小腿斜着抽上来。她咬牙,没出声,继续冲。凌峰回头看她:“还能走?”
“能。”她短短地应,手臂收紧,把硬盘更往胸口护了护。
一层大厅,前台的两个员工不见了。玻璃门外雨更大,霓虹招牌的红光在雨幕里化成大片的意味不明的色彩。大门的自动感应失灵,贴着门缝的两道红线在空气里平稳地亮着,像两条冷静的眼睛。沈青禾从墙上的消防栓抽出斧头,斧背砸在门框与门锁之间,金属与金属碰撞的声浪在大厅里炸开,回声被雨压低。他砸第三下的时候,门锁“咔”的一声断了半截,玻璃门沿着轨道往外滑了出去。
“走!”凌峰率先探身,外面风灌进来,夹着汽油味和潮湿的寒冷。他们冲出门,在门外的遮雨棚下迅速分成两路。顾城的声音在对讲里炸开,少见地有些失控:“左边别走!左边巷子里有热源,我刚刚才看到——通讯延迟了四秒,抱歉——”
“往右!”凌峰当机立断。他们转向,踩着积水飞跑,雨击打在护目镜上,一层水幕在眼前摇晃。跑过第三个拐角时,前方突然黑了一截。原本亮着的路灯一盏一盏熄下去,像是有人沿路用手指把它们掐灭。视线在瞬间被压缩,只有雨还在不停地打在耳廓上。“热成像。”沈青禾把面罩上的夜视切换扣下,世界立刻变成一片绿色与黄色的斑块。他看到右侧有一块不规整的暗区,没有反射,像是监控的盲点——顾城留给他们的安全线。
“进暗区。”凌峰带头钻进去,贴着墙缓下速度。他们刚贴稳,两束强光从巷口扫过来,像刀一样切开雨幕,光下一排黑影散开成半圆,火力在空中织网,打在墙上掉下灰屑。凌峰双手沉肩,枪口向上压住光源,一连三点,左侧那束光猛地垮了一截,伴着一声低沉的喊叫。其余人趁这个空隙越墙翻入另一条夹道,踩着堆在墙边的破沙发与废箱子借力,鞋底在皮革上吱吱叫。
“往北两个街区,有他们的人接应。”顾城的声音因为雨打天线而断断续续,“小心左侧天台,有无人机。”
“收到。”凌峰抬头,果然听到了无人机的嗡鸣,像一群蚊子围着耳朵。林妍把相机往背后一扣,换手掏出一道窄窄的烟雾棒,一折,白烟从她掌心慢慢渗出来,她把烟贴着墙放低,烟沿着地面爬,往对方的灯光脚下聚。光芒被烟切割,幽暗里走位的身影得到了半秒的掩护。
“脚还行吗?”凌峰在越墙的一瞬间侧头低问。
“能走。”她气息急,额头上混杂雨和汗,眼里的光却比雨夜更亮。
他们连转两次,终于踏进一条细窄的巷子。巷口有一具老式的霓虹玻璃管灯牌,早年的字样已模糊不清,只剩两笔白线,雨打上去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墙角有一台旧监控摄像头,镜头上挂着水珠,摄像头转动到一半时,卡住,像被冻住的眼睛。林妍的心忽然一沉:“有问题。”
“什么?”沈青禾问。
“这条巷子的监控是坏的。”她说,“太干净了。”
下一秒,答案从天而降。上方某个看不见的角落传来一阵短促的金属摩擦声,一张细密的网从雨里抛下来,网端连着两枚磁性挂钩,啪地粘在了两侧的金属排水管上,电流沿着网线闪过,银白色的光瞬间亮了一层。网下,三个人的动作被迫停住;任何触碰网线的冲动都会换来一次抽筋般的击打。
“凯恩。”凌峰仰头。他看不见对方,只有雨。他把枪握得更紧,指节在枪背上吐出一阵微不可察的“嘀嗒”——他在控制呼吸,让心跳慢下来。
“你们以为只有你们会利用监控盲区?”凯恩的声音从某个扩音器里浮下来,清楚却没有温度,“我准备这条巷子三天了。顾城,你喜欢把摄像头转向天空,我就把天空里的东西准备好。”
“拖住他们,是为了让什么先走?”林妍仰脸,雨顺着她的下颌线往下滴,“还是为了让他们看着时间一秒一秒浪费?”
“都是。”凯恩平静,“你们要的这批备份盘,不止一份。你们拿到的是一份副本,够你们做节目。真正的主盘在另一辆车上。”
这句话像冬天里突然捅进胸口的一把冰。顾城在对讲里低骂一声:“他在你们进楼的时候就把真正的盘转移了。”
“你们问我为什么来地下?”凯恩像是在闲话,“因为我喜欢看人以为自己赢了,然后看着时间把他们带走。”他说着,声音突然压低,“还有,因为我想对韩先生说一句:你找的人,不在任何名单里。她有另一个编号。”
林妍看见韩明远的肩膀在一瞬间绷紧,像是一根弦被拉到极限。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到颊侧,他抬头,眼睛在光里一亮,像是被刀尖挑了一下的疼。“你说什么?”
“韩先生,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实验室里会发生什么。”凯恩的声音像某种温和的劝告,“现在,放下手里的盘,留下一人,其他人可以走。”
“谈判?”凌峰笑了一下,笑意里有锋,“你从来不谈判。”
“今晚破个例。”凯恩淡淡,“我不想浪费子弹。”
“可惜我想。”凌峰右手一翻,腕力发力,将随身携带的便携EMP发射器从袖中甩出,贴着网底打出去。深蓝色的电弧一闪,网线上的白光被瞬间吞掉,磁挂钩弹开,网“嗡”地一声塌下来。他们三人同时向两侧滚开,网砸在地上,雨水在网孔里打成一片白沫。
“撤!”凌峰一喝。他们沿着巷道尽头的防火梯冲上楼梯。楼梯踏板上滑得像抹了油,每一级都藏着意外。第三级,林妍扭伤的脚踝抽了一下,她扶住栏杆,手心里全是水。第四级,沈青禾回身,单手扶住她的背,一抬就把她推到了上一级。第五级,后面传来金属扎地的声响——有人踩上了网,电流恢复,短促的惨叫被雨吞下。
天台风更大,吹得人睁不开眼。水泥台面积了浅浅的一层水,风把水刮成一层细小的浪。远处,自动广告牌还在发光,红蓝交替,在雨里像某种心跳。顾城的声音断断续续:“北面的楼顶有跳线,跨过去就是他们的接应点……小心风……无人机……”
无人机比风更快。两台黑色的四旋翼像两只巨大的昆虫,从旁边的天台升起来,带着高频的嗡鸣和摄像头的冷闪。它们没有装弹,装的是非致命声波与电击装置,专门对付人群。凌峰侧身,枪口向上,连射两枪,第一台无人机失去平衡,斜着栽进雨里,旋翼打在水面,溅起细碎的水雾。第二台无人机绕开,从侧前方斜切,亮起一道刺眼的闪光,对着他们的面罩照。光像锥子,刺穿眼睛。
“低头!”沈青禾一把按住林妍的头,把她往低处压。他自己抬起枪,顶着光开火,子弹击中无人机的支臂,金属片飞起来,在空中画出一条冷冷的弧,落到他们脚边。无人机晃了两下,仍然勉强稳定。他第二枪打偏了,第三枪刚要打,枪身里传来“咔”的一声——卡壳。
“换弹。”凌峰递过去自己的备用弹匣,自己的枪转而顶住后方可能出现的任何动静。他的指节发僵,雨水混着汗顺着掌背滑下,贴在枪背。沈青禾重新上膛,抬枪。这一次,他把准星压在无人机的镜头上,扣下扳机,火花闪了一下,镜头碎了。无人机像失明的鸟,斜着飞出去,在另一侧的天台上砸出一个闷响。
“走。”凌峰不再回头。他们一口气跨了三幢楼,风把人从侧面往外推,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到了第三幢楼的边缘,接应的梯子已经搭好,另一端有两个人影在招手。林妍先下,背着硬盘,脚下打滑,差点从最后一截滑下去,被下面的人托住了腰。她落地的那一刻,脚踝的疼像一条冷蛇,把她的腿从里到外缠了一圈。她扶着墙,深吸气,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半声。
“林妍,盘呢?”顾城一边把她往巷子里拖,一边问。林妍用力点头,把防静电袋递过去。顾城接过,像接一只刚从火里捞出的热物件,指节一紧,“走走走!”
凌峰最后一个从梯子上滑下,靴底踏实在地面的那一下,他看见对面的天台边影子一晃——凯恩在顶上,撑着栏杆往下看,雨水从他的披肩边缘不断滴下来。他没有做出任何威胁的手势,只是抬手,碰了碰耳上的助听器,像是在收听某个更重要的频道。他的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句:“还有时间。”然后转身,消失在雨线后。
撤离后的临时据点在一栋低矮的居民楼里。水泥地面的潮气未散,墙面有旧海报撕掉后的印记。室内的灯是昏黄的,电压不稳,时亮时暗。顾城把硬盘放在铺好防静电垫子的桌上,手腕上还在滴着雨水。他拿毛巾草草擦了一把,接上线缆,屏幕亮起一行行目录,跳出文件名的时候,他满足地轻笑了一声:“有货。”他把其中一份拉出来,数据以干净的表格呈现,时间、地点、植入批次、诱导曲线参数……每一项都像一枚钉子,把所谓“再就业”的皮缝一层层撬开。
“这是副本。”顾城说,“但足够用了。”他把眼睛从屏幕上抬起来,视线落到林妍身上,“脚怎么样?”
“扭了一下。”林妍坐在破沙发边缘,鞋还没脱,鞋帮上全是泥水。她把鞋带解开,鞋脱下来的一瞬间,痛像一只猫在骨缝里抓,她忍住没倒吸气,手去摸脚踝。那里已经肿了一圈,热得发烫。
凌峰把背包里那块应急冷敷袋捏破,递给她,转身又对顾城说,“延迟的问题,能查到源吗?”
“他在楼里放了中继器,随时开随时关。他知道我会打监控,于是把监控调成更干净的假死。”顾城抿了抿唇,“我以为我把左侧的盲区建好了,他就在右侧天台做了手。打个平手吧。”
“不是平手。”韩明远坐在另一头,背靠墙,手里握着那台终端,屏幕的冷光照得他脸色更白。他刚才一直没说话,此刻开口,声音沙哑,“他提到‘另一个编号’。”
屋里安静了一瞬。雨打窗户的声音又清晰起来,像是有人用细小的指尖敲玻璃。
“老韩。”凌峰看着他,“别把他这句话放在心里。他知道他们要什么,他的话就是为了让你今晚睡不着。等他们把这批数据对外,他们的实验室会彻底暴露。你要的答案,迟早要出来。”
“我明白。”韩明远点了点头,目光低下去,落在屏幕上。他手指在屏幕上停停走走,像是在触摸什么看不见的旧伤。他吸了口气,把文件四处翻阅,挑出几份,“这上面有批次号。”他指给众人看,“若对上城郊‘培训车队’出入记录,他们能知道下一批要往哪儿运。”
“今晚就做。”顾城把手指在键盘上弹了一下,“拖一天,多几个人被拉走。”
“林妍。”凌峰转向林妍,“你休息五分钟就来配合顾城写对外的第一份通报,言辞要稳,不要用激化词汇,但证据要足够硬,让他们没法把锅甩回民众。照片、视频,尽可能匹配时间地点。”
“我可以。”林妍把冷敷袋更紧地压在脚踝上,疼痛在她的骨头里打出一阵阵细小的波,她咬了下唇,把那股痛感压到更深的地方。她从包里掏出摄像机存储卡,递给顾城。“今晚他们有两件事:发声,和动手。”
“动手?”顾城挑眉。
“凯恩在天台上说‘还有时间’。”林妍抬眼,“他的车队已经走了,但他们不会立刻把主盘送到主机中心,他们会在城郊的中继仓短暂停靠。”她的眼睛黑亮,像雨夜里点着火的一块玻璃,“他们去截。”
“你脚……”凌峰不赞成地看了她一眼。
“我不上前线。”林妍平静,“我在后面。青禾带队。顾城和老韩盯‘车队’的GPS漂移,塔里安……”她顿了一下,意识到还没学会不去找一个目前不在城里的名字,“没有塔里安,他们也能做。他们还有失业者联盟在城郊的两处岗哨。”
“这叫围点打援。”沈青禾用力把枪擦了一遍,扣上安全,“把他们从中继仓逼出来,拖住,等主盘车露头,一起吃。”他抬眼看凌峰,笑意短促,“你不是喜欢‘以退为进’。”
凌峰沉默了一秒,点头:“行。五分钟后动身。”
“等一下。”顾城突然抬眼,“他们刚刚的撤离路线被他看得清清楚楚,车队那边八成会以你们这一路为假目标。要打就打得更干净:声东击西,正面是联盟老厂区的废弃入口,真实截击点放在高速下穿隧道。那里潮,风大,地形窄,适合短兵相接。”
“隧道有监控。”林妍提醒。
“我会让它‘坏’。”顾城把嘴角压了一下,“就像他们喜欢做的那样。”
“林妍,脚处理一下。”凌峰起身,走到门边,手放在门把上,停了停。他把视线在每个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林妍:“你刚才在楼梯口拉人的时候,有一句话——”
“‘盘不能丢,丢了就白挨打了’。”林妍回忆起自己刚才在雨声和枪声里喊的那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我只是怕他们回到起点。”
“不会回到起点。”凌峰说。他的手握紧门把,像握住一根绷着的绳子,“他们在往前。”
门被推开,雨声立刻涌进屋里,像一条冷河。每个人都把夹克的领口往上扯了扯,枪带收紧。林妍深吸口气,试着站起来。脚踝抗议地刺了几下。她用力把冷敷袋绑紧,拿起相机,重新把它扣回胸前。
屋外,楼道的白炽灯忽明忽暗。破旧的墙面被雨气蹭得发光。有人在楼下的垃圾桶旁点起了一支烟,烟火红红的,在风里摇。当她经过那个转角的时候,烟味、潮气、雨味和一丝汽油味混在一起,像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城市味道,扑面而来。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广场上拍下机械警察挥棒时的那一刻——一个人、一台机身、一座城市——那时她也在雨里,也在抖,也在决定自己要成为什么。
他们沿着高架桥下的辅路推进,风把路灯的橙色灯泡吹得一抖一抖,光圈在湿地上晃成斑。高架的混凝土梁撑在天空下面,梁缝渗着水,一滴一滴往下砸,砸在地上积成了一层薄薄的灰白泡泡。远处的主干道还有几辆夜行车呼啸而过,尾灯在雨里拖出长长的红线,转瞬即灭。
“隧道前口三十米,左侧有废弃配电箱。”顾城在耳机里压低声音,“我把这段摄像头‘修好’了,它们会准确地看见正面被推进的假目标。”
他们隐藏在下穿隧道入口两侧的阴影里。隧道顶灯间隔很远,亮一盏、暗一盏,风灌进来,带着汽油与湿泥的混味。墙上旧的涂鸦被雨洗得发糊,只剩几道黑线。隧道口右侧的石阶下埋着一条排水沟,水色发黑,散发着腐臭的味。林妍躲在一台倒下的路障后,绷带把脚踝勒得紧,疼顺着骨缝往上爬,她长呼一口气,咬咬牙。她把相机机身扣回胸前,另一只手把一枚小小的白色烟雾棒塞进雨衣口袋。
“GPS有漂移,东偏两百米。”顾城说,“车队如果不变线,应该在四分钟后进入你们区。”
“青禾,左边护栏后两格。”凌峰低声,“明远,灯下别站,靠暗一点。”
沈青禾把枪口擦了一遍,把水珠甩掉,手背贴着冷冰的护栏,呼吸往下压。他明白自己的职责:第一枪压制,第二枪打轮胎,第三枪看凌峰的手势——要么封住驾驶位,要么拖出人。韩明远紧贴墙,就着路灯照出的半圆光把握时间。他的终端在冷里发着微弱的蓝,他的脸在蓝光里显得更加消瘦。
凌峰的声音像刀面擦过布,“今晚目标只有一件:主盘。别恋战,拿了就走。”
“收到。”他们同时应。
风从隧道里拱出来,像有一台大功率的电机在远处开了机。凌峰偏头,看看天:“他在调灯。”
果然,顶灯的频率慢慢变了,从稳定的亮度变成微不可察的脉动,像不耐烦的心跳。这是凯恩的手法——用光把你的神经节奏带偏一点点,然后让“偏”在你最需要精确的时刻露出牙。
“林妍,光线偏了,用粉。”凌峰。
林妍把背后那只旧式灭火器摸上手,拇指拧开,喷口对着隧道口边框,白粉像一条雾带缓缓铺过去,挂在空气里,柔化了顶灯的直刺。她的脚踝火辣辣,她把身体压低,尽量把重心往健康的一侧压。雨水沿着她的额前发丝一根根往下滴,她抬袖在眉梢抹了一把,手背上的皮早被砂纸一样的雨磨得发红。
“假目标动了。”顾城提醒。他们左侧的老厂区方向,忽然爆起了一团白烟,旋即是几道强光车灯扫过墙面,光斑在雨里打一片乱。
沈青禾贴墙,目光穿过雨和粉,看向远端。他先听到了声音——不是普通货车的闷响,是更重、压得地面微微震的节奏。那是防暴车改装的底盘,加固的减震,每一次压过坑洼,都会把钢梁的力传上来。紧接着,车灯从隧道深处亮起,没有鸣笛,白光一条条把雨切成薄片。第一辆,第二辆,第三辆——三车列阵,车身涂黑,车窗贴着防弹膜,车顶有低矮的设备罩。
“注意第三辆,重量大。”韩明远说,“主盘一般压在重量最大的车。”
“确认车距。”凌峰伸出左手,五指分开、合拢。沈青禾点一下头,眼底那阵紧绷的亮闪了一下——那是上战位的神情。
第一辆车刚要进入他们布好的火力三角,隧道的顶灯忽然全灭,黑像一块湿布盖下来,雨声的一切细节都被放大:轮胎碾过积水的重响、刹车片磨到边缘的尖叫、电机里低频的嗡嗡。
“夜视。”凌峰道。
遮目镜切换,一层淡淡的绿色盖住世界。雨成了密密麻麻的长线,车身轮廓在绿光里更显笨重。第一辆车没减速,冲过他们预设的第一标线。沈青禾先动,第一枪打在驾驶侧前轮,橡胶爆出一朵短小的黑花,车身一晃,司机本能打方向盘,车头往右偏。第二枪打向左前轮,轮胎破裂的低闷紧跟着传来,车身斜了一下,后方两车被迫轻踩刹车,距离缩短。
“上!”凌峰几乎是在第二枪响的同时,整个人从护栏后弹出去,脚掌在湿地上一滑,他用惯性把身体再往前送半步,肩膀顶在第一车的前轮拱板上,手中枪口平端,贴着玻璃下沿扫射,射的是车内灯控与通讯面板。塑料碎片向里炸开,车内一阵乱。他左臂一紧,一抬,把车门缝撬出一指,偏头,“青禾!”
沈青禾收枪,抓着门把手往上一掀,脚在门槛上一点,整个人贴进驾驶室,左手捞住司机的手腕,“别动。”司机反手想掏腰间的电击枪,一下被沈青禾抬肘顶回座椅。两人交缠的力带动着狭小空间里的气味:劣质香水、汗、橡胶。林妍从后侧掠过去,把一枚小型锚钩丢在前轮后方的泥地里,线拉紧,后车刹车时会往这段线上一压,腾不出角度。
第二车司机立刻预判变线,想贴着隧道边沿绕过去。韩明远早一步把烟雾棒掰开,白色的烟贴地滚向边沿。司机踩上这一条湿滑的线,轮胎轻微打侧,车尾一摆。一摆的这半秒里,凌峰抬枪,压在前轮中心,再一枪,橡胶碎渣飞起,第二车被被第一车挡住。
“第三车!”顾城在耳机里爆出一句,“它速度没降。”
第三车果然没有降速。它没走车道白线,它贴着中间隔离带硬切进来,像要用重量砸开一切。车头下方亮起一条狭窄的蓝光——不是普通车灯,是用于识别地面障碍的线扫雷达。蓝光扫过他们拉的铁丝与地面的小钩,轻轻一闪,车身微调整,绕开。
“聪明。”韩明远低声,眼里却更冷。他把终端塞进胸前的小袋,手里换了一枚磁爆贴,贴在第二车的侧后门上。磁爆贴“啪”地吸住,蓝灯一闪,门锁应声失灵。林妍一把拉开门,里面的两只箱子用固定带绑着,她用刀把带子一划,搬出其中较重的一只,脚踝疼得她差点没站稳——她牙一咬,硬是把箱子拖到护栏后。
第三车已经压近。它的防撞杠正正对着护栏,像要把栏杆与人一并推入排水沟。凌峰侧身,左膝一屈,右脚蹬地,整个人从防撞杠前滑过去,枪身横着,打在车头下部的散热片上,金属碎片往外崩。车内司机终于明白过来,有人低骂了一句,突然打右,车身横向。沈青禾趁机把一枚钢钉从口袋里抽出,猛力钉进第三车的后轮胎缝里——力量够准,钉头入橡胶半寸,扎住了胎皮。第三车再走,后轮每转一圈都会被撕一下,撕到第三个半圈,橡胶内壁破裂,车尾不稳,司机本能去修正,已经迟了。
“现在!”凌峰把手一抬。他们一起顶向第三车的后门。第三车的门并不给面子,它是内嵌锁舌的加固门。韩明远上前,贴上第二枚磁爆贴,贴子的蓝灯亮了一秒熄了一秒又亮,像在犹豫。风把雨斜斜刮进来,落在贴子边缘,亮光一暗。凌峰把贴子下一寸用手掌死死按住,手心像贴在一块冰铁上。贴子在他掌下颤了一下,锁舌里传出微弱的“嗒”声。
门开了半指。就在这半指里,门内斜斜探出一支黑管,口径小,涂着消光漆——不是枪,是非致命电击喷射器,专门对近身突入。林妍一眼看出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把灭火器从地上一抄,对着那支黑管的方向猛喷。干粉扑进去,电光在干粉里跳了一下,乱作一团,喷射器“呲”的一声熄了火。沈青禾一脚踹在门缝上,门终于“哐”地开到足以让一个人侧身探进去的宽。
“箱子两只。”他探手在里面摸到金属边角,“左重右轻。”
“左。”凌峰下判断。他们合力拖出左边那只。箱子掉在地上,砸起一圈水花。林妍贴过去,用那把细刀把密封扣一一挑开,里层是泡沫。她一层层拨开,手指在泡沫间摸索到冷硬的边。一只黑色的数据箱躺在里头,大小与他们想象相符,锁孔闪银光。她按住箱子抬眼,凌峰轻轻点头,“带走。”
“右边那只也拿。”韩明远忽然说。他们看他。他的表情极凝,“凯恩会做套。单带一只,他会让他们选错。”
“都拿,快!”凌峰一咬牙。沈青禾把右边那只也拖出门口,腕力一翻,把箱子甩到护栏里侧。第三车司机终于冷静下来,挂倒挡,车轮一直打滑,在雨水里空转。车顶一个小型圆盘“咔嗒”一声弹开,两道白光往他们的眼睛照,光柱几乎把视野烫出两道印。凌峰骂了一声,手往上抬,枪口顶着光源压了两点,灯罩碎掉,玻璃渣叮叮当当落下来。耳机里顾城的声音突然断了一拍,又接上:“我被干扰车咬了,通讯延迟再飘,撑三十秒。”
“你先活着。”凌峰冷冷,“我们自己摸。”
火力从隧道后端压过来。是后续赶来的护卫。子弹擦过护栏边,铁屑喷起,混着雨砸在脸上,像一粒粒小石。林妍把两只箱子套上防水布,背带绕到胸前,拉紧。她刚要起身,脚踝又狠抽了一下,身形歪,她用膝盖抵住箱子边,把整个人与重量绑在一起。
“撤退。”凌峰回头。他不去看他们能坚持多久,他只看路线。“妍跟在我后,青禾压后,明远中间。别恋战。”
他们撤。第三车退不出去,它在原地打滑,轮胎在水里发出焦躁的叫。凌峰回头,抬枪打在第三车底的油底壳边,油与水混成了一层薄薄的彩色,顺着地形往排水沟聚。雨继续下,彩色被打碎成无数小片。
刚冲出隧道口,左侧旧配电箱后有人影抬起某个东西,长筒、四管,像一束含在手里的花。凌峰几乎是下意识地把他们往右侧一推,自己往左一步挡。四束高频声波贴地扫过来,打在泥水上,泥浆立刻像被锅铲搅了一下,四散飞。林妍腰下一沉,箱子被这股力道带得向下一坠,她顺势坐地,用身体去护住两只箱子。沈青禾把肩膀横过去,硬生生把人挡在他身后,背上挨了两束低频,他的肺像被人拿手揉了一把,呼吸一窒,眼前白了一瞬。他咳了一下,吐出一口黏黏的气,继续顶。
“我来。”韩明远把终端从胸前抽出来,拇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按下几个指令。配电箱的备用线路被他临时桥接,顶上的一盏路灯突然亮到过载,光像一把白刃劈下来,闯入他们的眼睛。对方操控声波的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光刺了一下,动作慢半拍。凌峰抓住这一瞬,侧身,腰带上的小型冲击弹出鞘,手腕一抖,冲击弹滚到对方脚下,闷响,泥水与人同时倒。
“右侧走台阶。”顾城的声音又清楚了,“我把这一段的监控‘弄坏’了。”
“收到。”凌峰带着他们冲上台阶。台阶表面贴了一层防滑胶,两年未换,黏在雨里像一张软皮。每一步都要小心踩。第二步,林妍忍不住低叫了一声——她的脚踝已经无法再隐忍,但她不退,她用手肘撑着扶手,把身体往上拖。她耳后忽然响起温热的气,“给我。”沈青禾把右边那只箱子接过去,左肩一顶,替她扛起一半的重量。
“我能走。”她低声回了一句,额头上水顺着睫毛流下来,糊住了一瞬,她用力眨眼,把水甩开。她看见前方有一台贴墙的自动售货机,屏幕暗着,像一个闭上眼睛的胖子。她跑过去,手掌拍在屏幕边缘。屏幕忽然亮了一下,跳出“请投币”。这时她才想起——顾城曾说过,这一带有几台老机可以当临时中继。她把一个小小的无线发射器拍在售货机侧面的塑料板上,“现在你是他们的人。”
“好用。”顾城在耳机里笑了一下,“我拿到了。你们再撑一分钟,我把‘盲区’移到前方路口。”
“明远。”凌峰一边跑一边吩咐,“检查箱子的锁。先把外壳上的软连接剪掉,别让他们远程自毁。”
“懂。”韩明远把箱子侧放,膝盖顶住箱体,拿出那把细最可靠的刀,一条条剪去。每剪一条,他都轻轻吸一口气,吐一口。
身后传来轮胎过弯的尖叫,随后是“哗啦”的水花声——有车追上来。他们冲进路口的暗影里时,街角的霓虹牌忽然从红跳成蓝又跳回红,顽固地闪了两下。顾城的声音带笑:“来吧,盲区到位。”
他们贴墙退进一处停车棚下。棚顶白色塑料板响成一片,雨在上面跳鼓点。行道树的叶子被风扯下几片,贴在地上,鞋底一踩就滑。林妍把两只箱子放在木桩上,呼吸像拉风箱,肩臂被重量拉得发抖。她抬眼看凌峰,没说话,只是点了一下——还能继续。
“开一个。”凌峰下令,“不换地点,直接在这儿开。开不了,立即走。”
“我来。”韩明远半蹲,把箱子垫稳,拿出细小的撬棒,从锁孔边缘找缝。锁不是普通商业箱的锁,是定制的电子与机械混合。他两指捏住撬棒的尾端,一点点往里探,寻找那个微妙的触感——那种像按在牙齿上的感觉。雨声在棚顶“咚咚”地打,打乱了人心里的节拍。他把节拍按下来了,“再给我十秒。”
这十秒没有全部给他。停车棚前的路灯忽然“啪”地亮了两倍,光溅到他们脸上。接着,一辆黑色的小型面包车无声地滑到路灯下,车窗缓缓摇下,里面的脸庞没有表情,只一只手向他们做了个轻飘飘的动作——像有人抖掉衣袖上的灰。下一瞬,面包车的后门滑开,一束束冷白色的光柱从车内伸出来,迅速排成扇面,扫向他们藏身的每一个角。光不是普通照明,是带有频闪的干扰灯,光束扫在眼角,强迫人的瞳孔跳。他们同时感到一阵反胃。
林妍下意识去摸镜片,才想起那块小镜片在上午的井道里已经留着了。她咬一咬牙,把灭火器抬起,喷在光柱的中段。粉雾把光切成一条条,扇面被硬生生撕出缝隙。凌峰抓住这条缝,侧身冲出去,枪口顶着面包车的灯具一顿点射,玻璃碎,灯灭。车里的人这才反应过来,抬起短枪,外面雨太密,火力被压了半寸。沈青禾趁对方换角度,拉着箱子像拽着一个倔强的孩子,往后一拖,拖到路灯杆后。他刚侧身,背后“撕”的一声——是防弹背心外层被擦出一道长长的白线。他倒没在意,低头看林妍,“能再跑吗?”
“能。”她把痛顶回去,“你别再问了。”
“开。”凌峰在光影与雨的空隙里吐出一个字。
“开了。”韩明远在箱子上“咔”地一转,锁舌退开,箱盖抬起。里面黑色数据箱稳稳躺着。他手指往下一掀,数据箱的侧边探出两只短柄——便携锁扣。他往上一托,把数据箱抬出。箱底部忽然闪了一点蓝光。蓝光快得像眨眼。他一愣,猛地把箱子往旁边一扔。箱子在地上滚了半圈,“噗”的一声吐出一团白烟——又是干扰型,但这一次,白烟带着淡淡的甜味。
“不对。”韩明远鼻腔里的敏感在这一刻被点着,“这是氰类前体——不是毒,是为了吓你。但你吸进去,多跑两百米也会头晕。”
“戴面罩。”凌峰说着,已经把自己的面罩压紧,把林妍的面罩也往下按了一指。她的脑袋有一瞬的轻飘,他拿手在她后颈上重重一压,“看我。”
她看他,视线在雨与光中稳住。凌峰把另一只箱子拉到她面前,“开第二个。”
“凯恩。”顾城在耳机里吐出这个名字,“他故意设套。”
“知道。”韩明远手已经伸过去,第二只箱子的锁更难,他没有时间绕。他把那把最信赖的刀插在锁缝边缘,手腕一抖,刀身扭了一个角度,锁芯“喀”的一声断裂,箱盖弹起一指。他把刀抵住盖边,往上一撬。盖子开。里面同样是一只黑色的数据箱,侧面没有蓝光。没有任何提示灯。
“拿走。”凌峰几乎是贴着雨吐出来,“走!”
他们拎着第二只数据箱往巷子里退。面包车里甩出几只黑乎乎的球,落地滚两圈,四角同时弹开,三条细链把它们连成一片临时的刺网。刺网亮白光,雨水里一条条小电纹打得嗤嗤响。沈青禾一个跨步就要从上面过去,凌峰抓住他,把他往后一扯,“别硬冲!”他伸手从兜里掏出早就揣着的那条铁丝,手腕一抖,铁丝勾住刺网边缘的一个小挂耳,往上一挑,挂耳断,电网少了一个支撑点,中间一角塌下,露出两掌宽的空。他一抬手,“现在。”
他们从这个口子钻过去,衣角擦到电纹,一阵麻跳到皮下,汗毛炸起,汗立刻被雨压下去。林妍最后一个通过,她的袖子被勾住一线,火辣辣,她抖一下,甩开。
“往西,三十米一个小拱桥。”顾城喘,“我把那里的监控‘喂饱’了,它们会主动忽略三秒。就三秒。”
“够。”凌峰眼神像被雨擦亮。他没有回头看面包车,也没去数对方来了几个人。他只看前面的三秒。他的靴底一步步踩在湿滑的水泥上,步子稳,像一串钉子钉在板上。他手心的皮被雨与铁磨得生疼,他不放。他们身后,有车再度追来,轮胎在水里裂出锋利的声浪,像一条见了血的鱼。
小拱桥到了。桥洞里阴冷潮湿。他们钻下去,风从洞另一端挤进来,带着石灰和潮根味。出了桥洞前面是老小区的围墙,墙上爬着爬山虎,叶子湿得发亮。围墙边堆了两台报废的冰箱与一扇掉漆的防火门,正好遮住一条通向外面的缝。
他们从缝里挤出去,落在一片空地上。空地旁有一排简陋的车位,铁皮棚被风打得“呱呱”响。一辆老旧的面包车停在最里面,发动机怠速,排气管在雨里吐白气。车门打开了一个缝,里面的人挥了下手。失业者联盟的脑机控制恢复伙伴。他没有说话,只指了指车后座。
“走。”凌峰把数据箱一推,他们一个接一个塞进去。林妍最后上车,她在踏板上停了一秒,把胸前的相机往里一甩,手拉住门,把门重重一摔。车一脚油,窜出去,轮胎在泥里滑了一下,车身立刻稳住,钻进对面那条更窄的路。顾城在耳机里长舒一口气,轻声:“漂亮。”
他们没有欢呼。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喘。车内窄,空气里全是湿,混着铁与塑料的气。林妍把面罩摘开,靠着冰冷的车壁,脚踝像被火包住一样烫。她把冷敷袋重新捏开,贴上,疼反倒更清晰,像有人每一秒在那处轻轻划一下。她闭眼一瞬,再睁开,“明远,箱子能开?”
“到据点开。”韩明远的手还在抖。他努力让自己稳一点,“在路上开,风险太大。”
“凯恩呢?”沈青禾忍不住问。
“他不会追这辆车。”凌峰淡淡,“他知道这辆是活的。他会追另一辆——他们刚才故意让它露了尾。”
车在雨里绕行,绕过一个又一个湿的拐角。几分钟后,车停在一栋仓库的后门前。门口挂着“出租”的牌,被雨泡得卷边。顾城先下,环顾四周,把门开到刚好能让车挤进去的角度。车滑进黑暗,门在他们身后合上,雨声立刻变成一层薄薄的膜,隔在外面。
灯开。仓库内空无一物,只有地上几根旧木托板和一台断电的叉车。他们把数据箱抬到托板上,都没坐,都在看韩明远的手。他把外层绑带剪开,掀起盖,再打开内层锁扣,深吸一口气,手掌贴在数据箱上面,感受那一点最微的震动。没有。稳的。
“开。”凌峰。
卡扣一齐弹起,盖子“咔”的一声向后翻。里面,静静躺着四块模块化硬盘,标识清楚,批次号、时间戳都齐。最中间一块,侧边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划痕——像有人用指甲在装箱前犹豫地划了一下。韩明远看见了,呼吸滞了半拍,指尖压上那道痕,低声道:“不是机器划的,是人。”
“看标签。”顾城把灯压低,光斜斜打在那一块上。韩明远读出编号,喉结动了动,眼睛里一瞬间像有东西跌进去,他强压着,“这是主盘。”
“干得好。”凌峰抬手,敲了敲木托板,指节发出干脆的声响。他没有让这一刻停太久,“发第一批清单,删个人名,留批次、时间、节点。今晚让城市知道自己被装在什么里。”
“明天呢?”林妍抬眼,嗓音哑,“明天他们会更狠。”
今天拿盘,明天掀仓。后天,把‘耳后接口’的供应链掐断。”他说着,转身对韩明远,“你刚刚看见的那个划痕,像不像——”
“像一个习惯。”韩明远接,“她每次不确定,就用指甲在手心划一次。”他眼睛里有一瞬间的热,可很快被冷压住。他把热收进衣襟,“不在这里说。”
“对。战后说。”凌峰拍了拍他的肩,“现在,他们把东西抄到三处不同的盘,分开走。”
顾城的电脑开起来,风扇声在静里变得清晰。他把数据口接上,三只移动硬盘在桌上排开,指示灯开始跳动。林妍把相机里的素材往外倒,手指不停,像是在给自己找一口气。他们都在做自己的事。屋顶的雨声稳了,像一个疲惫的人终于从狂喜里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炸起两声短促的巨响,不像枪,像有东西撞上铁皮。顾城抬头,脸色一变,手指飞快地按下键盘上的一个键,“切断外网。”
“有人?”沈青禾抬枪。
“不是人,是天气。”顾城跑到门边,指缝里夹了一个小小的窥镜,从门缝往外探,风带水直往里灌。他把窥镜收回,嘴里冷笑了一下,“我猜到了。凯恩在上游放了水。下穿隧道那边变成成河。”
“他要冲走痕迹。”凌峰眼里掠过一丝冰冷。
“去。”凌峰没有犹豫,“箱子交给顾城和明远,林妍留下来发第一波,带两人。其余的人跟我,去隧道。”他说着,转身,手已经抓在门把上。林妍的视线在他脸上停了一秒,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下去。
凌峰把门推开,风和雨像一张巨大的冷幕把他包起来。他的背影匆匆没入雨线。
屋里又只剩下风扇与雨声。林妍把耳机往下拉了一指,坐回电脑前,把第一条通报的标题敲上去。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桌上亮着灯的三块硬盘,像看三只缩着壳的无声的动物。
“让光一直亮着。”她在文末留了这句。她知道它会被人挑剔、质疑、讥笑或背诵。没关系。她抬手,点下“发送”。
风把雨拧成绳,抽在脸上生疼。他们拐出仓库所在的街,沿着墙根一线冲,靴底踩着积水哗啦直响。街角那家关门的汽修铺还留着一股烤漆味,混着汽油,贴着嗓子难受。凌峰没有减速,只抬手比了个方向,穿过一簇低矮的灌木,翻过栏杆,落到下穿隧道南侧的斜坡上。
水苔滑得像涂了油,脚底打着弧。风把水雾吹成一层白气,贴着脸颊。凌峰他们连着两次换位,顶着水线斜向安全岛切过去。途中右侧墙面有一扇半米高的防火门,门缝吐着白汽,“供电井。”凌峰朝沈青禾一点头,“三十秒,开。”
沈青禾把刀在手里一转,刀尖探进门缝,触到那枚卡扣,腕子轻轻一抬,门弹开一指。他把手卡进去,指节一下挨到冷牙齿似的门栓,疼得他吸了口气,却没退,硬把门拓开到能容身的宽。井里潮气冲脸,带一股旧电缆的焦味。他往下一望,黑。右侧墙上挂着一排带尘的开关箱,红绿指示灯只有两颗在闪。沈青禾抽出一段折叠的绝缘杆,在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间挑了一个最不致命的组合——不是断整段,是让声波发射器那一路断电,其他照明不动。他的手臂因为早前背部受的那两束低频还在发麻,握杆时指尖发抖。他咬了下磨牙的地方,把抖压进掌心,杆头“咔”的一声,黑盒子那头立刻暗了几分。耳里的嗡鸣缓了一线,胃里那股翻浆的恶心稍微平了。
“右侧内涝口挡板被焊。”他从井里爬出来,吐了一口混着雨的泥,“时间不够全切。”
卡车那边反应过来,几束手电扇面扫过来。光遇到雨,散成一片白。他们贴低身体,借混凝土柱的影子一段段切换。走到第三根柱时,左上梁底那只黑盒子还在闪,频闪的蓝光像一只没有眼睛的蝙蝠。凌峰抬枪,射偏了一分——风把雨横刮,准星在这细小的飘里被偏了一根发。韩明远把终端丢给旁人,双手握枪,拼掉了那最后一声蓝光,黑盒子没声了。耳里的一阵恶心像是被人用手拧断。
他们从东南绕回仓库,绕开了两处路障和一队在雨里突然冒出来的巡逻。每个人都在喘着粗气。回到仓库门口时,风从屋顶缝挤下来,吹得灯丝一晃。顾城把门板拉开到一个缝,让他们鱼贯进来,顺手把门闩一插。屋内的空气与外面的湿气不同,带着电脑风扇吹热的塑料味。
“盘拷了两份。”他抬眼,声调压得低,“第三份进度八十六。发出去的第一批材料已经引爆话题,但不要看评论。看路由——有人在追踪他们的发出点。”
“切好桥了吗?”凌峰问。
“切了三层。”顾城用力把额前的水往后抹,“但说实话,刚才发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点奇怪的脉冲。像是从箱子里出来,不是联网信号,是超声,透过桌面进了支架,支架是钢。钢会把它带到地。”
“定位标。”韩明远抬头,眼神燃了一下,又迅速熄,“开箱时触发的。”
“藏在箱体筋条里,盖上时由一枚压片闭合通路,打开就亮。”顾城把桌子下的钢支架敲了一下,耳朵贴近,像在听一只很深的壳里传来的海声,“它现在在叫。但他们已经把桌脚垫上橡胶,关掉了与地的硬连接。再把箱子放到木托上,它就只能在屋里打转。”
“还不够。”凌峰眼神一紧,“搬。”
“搬哪?”沈青禾问。
“分拆。”凌峰看向他们,“箱体拆两半,盘子分别放三处,林妍在哪里?”
“在里间。”顾城指了指帘子后,“她没停。脚肿得像拳头,她还在打字。”他顿了一下,“她刚才让我转一句话——让他们明天别只说,还要去做。她给了一个路线图:媒体、街头、法务、工会,四条腿走路。她说‘光要一直亮着’。”
凌峰走到里间帘子,掀开一角。林妍坐在木板上,笔记本放在膝上,脚踝用绷带悬着,冰袋半化不化。她抬头,眼睛里没睡意。“救到了?”她问。
“救到了。”凌峰回。
她顿住看屏幕,“有人留言,问可否提供匿名上传渠道。我打开放权,但要三重清洗,以免有人塞假货。”
“放。”凌峰,“今晚开始,不止是他们在打。让城市里的手一起伸出来。”他说到这里,转身看韩明远,“你那条痕迹,明天再查。今晚不要被它带走。”
“我知道。”韩明远眼底那条影动了一下,又沉下去。他的手去摸桌边那枚把箱子抬起来的木楔子,指尖搓了一下木刺,然后松开。
“拆箱。”凌峰收住视线,声音恢复到那种把人往前推的冷静,“青禾,拿你的那把小扳手。顾城,拔静电栈,盘子上托木板,两层橡胶。明远,帮我数编号,别漏。拆完分三路,二十分钟内散。”
屋里的人同时动起来。扳手在金属螺帽上“嗒嗒”响,像轻手轻脚敲木鱼。风扇噪音被雨声盖住。每个人脸上的水痕都没有干透,眼神却比几小时前更沉。疲惫像一件湿衣服穿在身上,脱不下来,只能用动作把它焐暖一点。
拆到第二颗螺帽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笃”,像有人把什么东西放在门口。顾城抬眼,给他们一个“别动”的手势。他走到门边,侧身,手指从门闩旁那道细缝探出去,摸到一个硬硬的角。他把门开了两指,伸手把那个东西捞进来,放到桌上——一个透明防水袋,里面是一张打印纸,纸上只有一行字:“你们在走东南,我看得见。你们的‘朋友’在看你们。我也在。”
底下是一个时间——“02:40”。现在是“02:31”。
“他在提醒我们:九分钟后,东南那条路会有拦截。”凌峰把那张纸拿起来,纸算不上厚,却像一片钢,“所以我们七分钟内散完;第八、九分钟,我们不在路上。”
“那去哪?”顾城问。
“地下。”凌峰指了指地,“这栋楼有旧煤仓改的地下室,通风口堵死了一半。我看过图纸。我们把盘分三份,先下去,从另一头出到垃圾压缩站,再各走各的暗线。”他说完,声音稍稍压低,“今晚他赢了一半,我们也赢了一半。别在意面子,把东西带走才是赢。”
每个人都点了头。动作更快一些,没有一丝多余。扳手落在最后一颗螺丝上,螺丝“咔”地松动,数据箱内胆顺着木楔子托起。盘子一块块被取出来,放进新的防震袋,再嵌进三只不起眼的工具箱。外面雨声又大了一点,像有人把另一个阀门开了一指。风也变,成了从西侧灌进来的直流。顾城抬眼:“他在引北面的水。”
“他想把我们逼到东南,再在那里收。”凌峰把工具箱扣上,提起一只,重量沉甸甸,像把一个心脏揣进了衣襟,“我们不遂他的愿。”
灯忽然跳了两下。屋顶上有水沿着某个裂缝滴下来,滴在木地板上“嗒嗒”。林妍把电脑合上,压在怀里,声音不高却很稳。
他们把灯关了。门打开,一缝夜进来。他们拎着工具箱,沿着楼梯往下,很快就听不见楼上的风扇声,只剩雨在墙后面巡游。每个人的呼吸都从耳廓下方的骨里传回来,稳,短,节律一致。脚步在旧水泥阶的空洞里回响,像在一条很长很长的鼓面上走。再下一层,是黑。再下一层,是更黑,黑到能把人的心率藏住。等到他们重新看见一丝由下往上冒的光,那是垃圾压缩站里一盏半坏的白炽灯,它时亮时暗,像在为下一场降温,也像在为下一场预热。
他们没有说话。把箱子放下,抬手,互看一眼。雨在上面,夜在四周,城市在嗓子眼里滚。下一步,他们各自背着各自那一份,继续往不同的暗线走。
压缩站像一头喘粗气的兽,铁皮墙被雨点敲得乱响,油渍和酸腐混成一股呛人的气味在鼻腔里打转。他们把三只工具箱分成三路,彼此对看了一眼,没有一句废话。凌峰和沈青禾拎着最重的那只,向压缩机后侧的维修孔钻去。顾城和韩明远拾起第二只,沿着传送带下方的电缆沟滑进更低一层。林妍抱着笔记本和剩下那只,拖着肿起的脚踝往上层废品堆的金属梯子走,她要去屋顶搭一个临时天线,把第二波资料发出去,同时吸引他们想要的火力。
维修孔只有半身宽,铁门外层花纹凸起,摸上去粗糙。凌峰把门闩从里侧挑起,铁门一开,潮气扑面,像有人把一桶陈年泥水照着脸浇下来。孔里是一条斜下的混凝土槽,水沿着槽壁慢慢涌,带着食品残渣和纸浆味。沈青禾把背贴上去,身体像一根楔子一寸寸下挪,脚底穿过那层湿滑,去踩每个凹下去的缝。头顶的压缩机突然“吼”了一声,钢梁震得细屑往下掉,像一阵砂雨。凌峰侧头:“他在调压,想拿这噪声盖住脚步。”他声音压得很低,却稳,“反用——走位靠噪点。”
他们贴着压缩机主轴下方爬趴前进。噪声起伏像一波一波的浪,每一波盖过来,凌峰就带着沈青禾跨一步,跨到下一段阴影。背后传来低沉的嗡嗡,这不是机器,是空气里某种频率在发抖。沈青禾停一下,指节在墙上轻敲两次:“听。”那抖比刚才在仓库听到的更硬,像是从混凝土深处传来。凯恩的标记还在叫。他们对视一眼,凌峰把工具箱放到干木板上,再把一块铝箔包裹成厚厚两层——铝箔是刚才在传送带旁拆下的包装纸,他把整卷都用上,外头再裹一层湿报纸,塞进一个塑料垃圾桶里,桶口用两条橡胶带勒紧。“把它的声路关在桶里,让机器的震把它打散。”他抬手敲了敲桶壁,震动被吞掉一半,耳里的嗡鸣立刻淡了一线。
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很浅,像有人刻意踩脚尖。凌峰抬掌,身子贴得更低。拐角处亮起一团冷白,是手电筒擦过墙面的反射。紧接着是两支枪口从阴影里伸出,黑洞洞的,对准斜槽。对方算准他们会从设备下方走位,直接在最低点设了卡。凌峰没有退,他把左手向前一探,把垃圾桶朝前一推,桶沿撞到枪管,一轻,枪口被顶偏。光束往上一跳,照出对方的护目镜,镜片上的水像一层糊,模糊了视线。这半秒里,沈青禾蜷身一弹,整个人像一条贴地的影从桶旁滑过去,刀从袖里出来,一切近,刀背敲在腕骨上,枪落。另一个人试图退,后背撞上混凝土梁,脚在水里一打滑,凌峰顺势进身,肩顶胸,肘压喉,干净利落。人软下去,枪落水,水泡翻开,漂出一圈油花。
“走。”凌峰拾起工具箱,又把垃圾桶肚皮朝下翻,整个压在箱子外层。两人顶着这堆东西往前挪。斜槽尽头是一扇半开的小铁门,门后是通往市政管道的维护过道。过道里风冷,带一股消毒水的末味。地面有两条并行的窄轨,供小车推设备用。此刻轨道上停着一辆黑到发亮的四轮平台,平台上架着两只圆筒,筒身有孔。沈青禾一眼就认出来,“捕捉器”。凌峰飞快地把平台掀翻,圆筒“咚”地滚地,触发器没被碰到,悬着。两人绕过去,继续跑。
另一头,顾城和韩明远钻进电缆沟,头顶是传送带的胶带皮,间或有玻璃渣从缝里漏进来。粘滑的纸浆被鞋底带出一条条丑陋的印。电缆沟左侧有一条灰管,管壁贴着简陋的喷码:市建三标。顾城把手伸到管下面摸:“空腔,有一道盲门。”他掏出扁平的磁卡,往一块生了锈的铝板上贴。铝板“咔”地震了一震,旁边的砖墙松开了一条手掌宽的缝。“以前给夜班工人偷懒的便道。”他咧了一下嘴角,“今晚是我们的命脉。”
他们把工具箱塞进便道,猫着腰钻进去。便道极窄,只容一人侧身而过,墙上满是手印,都是黑。前面有光,是一盏半死不活的灯,灯管频闪,闪得人眼皮一跳一跳。灯下有一条向上延伸的钢梯,梯子带着油花,脚印乱。顾城正要抬脚,灯光突然一下灭了,随即又亮,亮的时候更亮,像有人用手拨了一把。韩明远盯了一秒:“有人在这里。”他把终端贴在墙上,尽可能低功率扫描了一下,“有个信号抖了一下,又缩回去。”对方在叶片后偷窥。
“不要追信号,追路。”顾城把工具箱背带紧了紧,背到身后,双手抓梯,脚尖找阶。他走到第三阶的时候,耳边一阵细碎的“喀喀”响,是铁砂在风里挪动的声音。他立刻把头往后一缩,“上。”他说。话音落,梯子上方一小把铁砂被撒下,砸得眼眶生疼。韩明远用手背一挡,铁砂从手背上滑进衣袖,他懒得管,趁对方再撒第二把的时候,整个人向左挪半步,脚尖踩住梯外那条龟裂的墙边,往上抬,避开了正下落的那行。头顶有一个人影探下半身,拿着类似管箫的东西,那不是乐器,是自制的撒砂管。韩明远手里没有多余的投掷物,他把背上的工具箱往上怼了一下,箱角撞上对方手腕,对方“哎”的一声,撒砂管落下来,砸在他肩上,疼得他吸气,没耽误步子。他用肩把撒砂管往外一顶,管子滚落到下面,玻璃渣和砂砸在地上,响作一片。“走!”顾城把人压着往上顶,顶过这段有手的地方,灯光又恢复了它那可怜的频闪。
屋顶,林妍把天线杆扛到天沟边。风把她的雨衣吹得鼓鼓的,她像一面被风反复拽住的旗。她把杆底塞进一个混凝土块的缺角里,用两条尼龙绳拉成三角,固定角度。脚踝肿得像一个不合比例的球,她把痛缩到一块,把呼吸调到能稳的节拍。她把笔电用防水袋裹了三层,压在胸前,另一只手从背后抽出那台老相机。她要骗一骗天空。她按下快门,闪光灯在雨里炸开一朵白。几秒后,第一只无人机由远及近,机腹灯在雨里一闪一闪,像一只找不到巢的鸟。她早准备好了,那枚小小的烟雾棒在雨里冷得僵硬,她用牙咬断封条,把烟朝无人机的路面抛出去,白气被风一推,碰到无人机,机载视觉“看”到一片纯白瞬间过曝,无人机身轻轻一歪。这歪就是她要的。她把闪光灯再按一次,闪到无人机的“眼睛”。第二只无人机从相反方向爬升,腹部发射口弹出一张网,网在空中展开,像一片薄薄的银灰叶。她跑不动,她只能算,算风向,算角度,把那根天线杆用力一挑,网被杆尖挑住,收网机构“咔咔”响,拉不回去,绳与杆纠缠,杆子在她手里弯成弓。她咬牙,任它拉,从腰上把小刀抽出来,往绳上一切,绳断,网带着那根杆连着无人机一起掉进对面的雨水槽里,铁皮槽被砸出一声闷响。
“再撑两分钟。”她对自己说。她把手伸到口袋里摸那只灭火器,那东西比她想的重。她把喷口向上,压在大腿上,让它感觉像一根短短的腿。第三只无人机来的时候,她不再闪,她用白粉打出一道墙,墙外灯光被粉挂住,像一匹被扯烂的布。她在粉幕后面换气,手心里全是冰。
另一边,顾城与韩明远从便道的钢梯上来,顶到一处废弃的地铁施工口。水泥墙还留着黄色的喷字“注意坠落”,字被潮气洗褪,像老人脸上的斑。施工口外侧是一条狭窄的人行通道,沿着行车道弯出去。过道上放着两张破沙发和一扇拆下来的防火门。沙发海绵露在外头,被雨泡得发胖。防火门躺在地上,像一块可以推的盾。顾城目光一冷:“拿门当盾,进弯角,火力三角。”他们把防火门立起来,靠着墙,一左一右,推进。枪声从弯角后喷出来,打在门板上,铁皮发出干冷的颤声。韩明远把门向前抬了半寸,腿往前跨半步,门底卡在石缝里,稳定住;顾城从门边探出半个肘,射击节奏短促,打对方的火光——他们看不到人,但看得见火。对方也换了策略,不打门中,打门边,子弹擦过门沿,掀下一缕铁皮毛刺,刮在顾城指背上,火辣辣。他吸了口气,把疼压进韧带里,继续推。弯角后一阵砰然,有人撞到自动售货机,玻璃“哗啦”碎了一地。碎玻璃反光,映出对方腿影。韩明远不等对方调整,枪口压低,打脚踝。人倒,枪声短了。两人一鼓作气顶过弯,抬门一挡,朝墙角那台售货机里塞了一枚小玩具——干扰弹。干扰弹贴在售货机的电源线上,“呲”的一声,机身短路,蓝火花跳,安静。售货机里卡着一瓶矿泉水,被震出来半寸,像在无声地嘲笑。
“左转下坡,车道外侧有监控盲区三米。”顾城看了一眼终端,风把屏幕上的雨水抹成了几遍“水彩”,他用手背一抹,“蹲姿走位,别抬头。”
屋顶,林妍撑着那条救命的天线把第二波资料发出去,进度条爬得慢,她的呼吸也跟着慢。屏幕角上跳出一条陌生的消息框:“收到了,已备份至三地。”她没有时间思考对方是谁、靠不靠谱,她只在底下敲了一句:“验证批次号,不要扩散个人信息。”她把电脑关到休眠,拔掉线,扯开固定绳,整根天线杆倒向另一侧屋檐,砸在金属板上炸起一声巨响。她把灭火器塞在栏杆缝里,卡住一个角,自己把身子从雨水槽上滑下,脚底一空,悬在半层高的外墙边,她单臂挂住一根松动的管子,汗从掌心里渗出来,立刻被雨洗走。下面是垃圾车出入口,地面湿,风把一层臭味抬了上来。她咬住牙,把身子一点点挪到那扇半开的小门前,脚尖碰到门内一堆纸箱,她把重心压上去,纸箱“咔啦”一声塌边,她正好借力落进门里,背的冲击直顶肺尖,她弯腰咳了两下,咳出的气都是冷的。
“先生们,”门外,是一个很礼貌的声音,“能借一下你们的压缩机吗?”凯恩的声音在墙外放大,像从一个干净的扬声器里出来的。“你们的女记者刚下去,不必追她。她不是今晚的目标。今晚,我只想知道,第三只箱子去哪了。”
“去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林妍低声对自己说。她把电脑抱在胸前,背靠门,闭眼一秒,让心跳从喉咙里回到胸腔。她抓起门内一个半破的雨披,套上,拉起帽子,把自己从“目标”的形状里抹开。她往暗里走,拐过一堆旧轮胎,趴到一台废旧叉车后。她把叉车前臂压到底,让两根钢叉贴地,构成一道矮矮的“栏”,挡住从外面冲进来的脚。她还要再挡一分钟,给楼下的人多一口气。
地下,凌峰与沈青禾跑出主干管,钻入一条更窄的侧渠。渠壁被钙化的白垢覆盖,像一层坏死的皮。风从前方涌,带着外面夜路的声音——很近了。前面一道铁栅栏扣着挂锁。挂锁旧,却换过芯。沈青禾用那把老老的细刀先摸,随后换成扭力扳手,手心湿,工具打滑,他把手在裤腿上用力一擦,摩擦带起一点热,他把热压进金属里,锁芯终于动了半毫。凌峰没有催,他只是把身体挡在他身前,枪口对着左上角那个最可能出人头的位置。两人心跳像一根线拴在一起,此起彼伏,节奏一致。锁芯“咔”一声退到底,栅栏开,外面的风一下灌进来,带着冷的汽油味。是马路。也是新的危险。
顾城和韩明远则从施工口那头钻出,贴墙低行。他们每一个转角都先把镜片伸出去,看看反光,再决策。前方路口被一面巨大的霓虹广告牌照得通红,雨把红光拉成一条条。这种红会让人判断距离犯错。对面两个人影借红光站位,枪口在胸前像两只冷硬的爪。他们没有急着打,他们等他们误判距离,走进他们的杀伤线。韩明远把终端从胸前翻出来,手指点了一下,广告牌突然从红跳成冷蓝,再跳成白,亮到刺眼,一瞬间把对面的瞳孔缩死在一个点。顾城已经算好这一秒,他从门的阴影里跨出半身,枪口压低,打膝与枪。两人一齐倒,红蓝白在雨里乱成一片,像一场无声的交火烟火。顾城啪地把终端塞回怀里,低声:“走。”
这时,耳机里响了一声极轻的提示音,是顾城设定的一种“不要说”的信号——上游节点被试探性探测到了。他没有说“快”,他只是把呼吸压到更短更稳,把脚步缩到更小更快。他们贴墙钻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墙角有一个消防栓,漆裂了一层,露出里面的铁锈色。韩明远把工具箱交给顾城,自己拧开消防栓,水柱喷出的一瞬间,把巷口的视线切成乱,雨被更粗的水打散,对面那道刚刚抬起来的枪在水幕后丢了准。韩明远用消防水柱把对方往墙角压,顾城则从侧面切过去,用一个短促的肘顶卸下对方的手腕。他们没有追杀,他们只要路。路在喷涌的水幕后面,安静地打开。
屋顶下层,林妍靠叉车挡住了第一波冲进来的脚步,第二波更狠,直接拖了一扇搬运板当盾撞进来。她把灭火器喷口抵在搬运板下缘,粉柱贴着地毯一样铺开,挡住视线。她趁这片白盲点,把身体从叉车与墙的缝里钻出去,手掌贴过一块湿透的破沙发,沙发像一只吸饱水的海兽,沉得几乎推不动。她没有推,她借沙发后那半掌宽的空,把身子滑过去,像在一道漏缝里换气。门外有人喊:“楼上,停机!”压缩机声音随即降到最低,墙体的震动也同沉。“他们要听你的脚。”她不再走地,她从一堆泡到半烂的纸箱上走,脚掌落下去,纸发出“噗”的声,声也被湿压住。她侧身进了暗道,拐过一条狭窄的通风管道,通风口外是小巷里那盏一直抽风的灯。灯把她的影子拉到墙上,像一个不想醒的黑。
“七分钟到。”顾城在耳机里压低声音,“散开。他们入地下口。凌峰,外面两辆车,左边那辆后悬挂有问题,走它后面,坑多,追不上。”
“收到。”凌峰的声音短,像一把收住锋刃的刀。他与沈青禾一钻出栅栏,就在马路下方的涵洞边躲了一下,一辆银灰的车从上面掠过,轮胎把水打成一道扇形,光从水里反回来,照他们脸上一抹白。两人趁这抹白后的暗,贴路牙走,一头钻进涵洞另一侧的排水渠,渠顶低到要弯腰,他们肩膀几乎跟墙擦在一起。沈青禾背上的麻从早先那两束低频一直没散,他把疼压在左肩,把右肩留给工具箱。凌峰看了眼他,把箱子接过去一半重,“换气。”两人步子没有乱,心率也没有乱。
凯恩没有再说话,但他的手没停。街角的红绿灯无声地变成全红,巡逻车像被无形的线牵着从远处汇成一个弧。他没有封死所有的路,他留了一条斜线——给他们,也给他自己留一个“我没有逼死你”的说法。他的披风在雨里应该也湿透了,他的助听器在夜里应该也闪着那一点点冷蓝。但他们不看他。他们看自己的路。
涵洞尽头是一片被雨洗得发亮的空地,亮到像一张抹了油的盘。左边是修着半截的围栏,铁条粗糙,锈把边缘咬出一层毛;右边是两棵梧桐,树皮剥落,雨水顺纹路往下走。路沿上一只消防栓,红漆脱到发白。再往前二十米,有一处临时设的检查——四面折叠屏风撑成的方阵,中间两盏移动照明灯把雨照成一片刺目的白。两名持盾的人立在灯下,盾面反着灯光。后面车里坐着两个操控台的人,戴耳机,不说话。
“避开?还是压过去?”沈青禾低声,握枪的指节因为湿冷泛白。
“压过去。太干净的路,反而是他给的。”凌峰说。他的眼笑了一下,“左手消防栓,帮我一把。”
两人同时启动。沈青禾冲到消防栓前,一把拧开阀门,水柱带着沉积的铁锈味“轰”地喷出;凌峰趁水柱刚起来的乱,背着工具箱错步压进灯下,枪口先打灯座,砰砰两点,钨丝灯罩一歪,光柱被水雾切碎,白反成一片斑。持盾的人立刻前压,盾面抬高,想用硬面把人逼回阴影里。凌峰不退,他往前踏一步,鞋底在水里滑了一指,他借这一下,身子低下去,从盾下沿切进那半掌高的空,枪口贴地向上抬——不是打人,是打盾把。铆钉应声崩了两颗,盾面一抖,持盾者手腕必然一软,盾在雨里斜出一个角,露出后面操控台的一截。沈青禾这时把水柱朝盾底横扫,蓄积的泥和砂被水刃裹起来,连着盾脚一起卷得移了半步。操控台那边有人拔枪,枪口刚亮一个火星,凌峰的枪已经在火光上点了第二下——他打的不是人,是灯后那条供电线,火花照亮雨幕半秒,整个方阵暗了半个调,视线掉了一层。持盾的人后退,盾面往上抬,想重建角度,凌峰一脚踩住地上滑来的防滑布,把身体从另一侧滑过,肩膀撞在第二面盾的边上,硬把人挤出位。他没有耗,手往后一抄,把工具箱递给沈青禾,“穿!”
二人贴着折叠屏风的缝往外穿。屏风内侧绑着沙袋,沙袋被雨泡得坠手,拦人也拦不住水。有人在后头喊“左侧!”,压在最后的持盾者本能抄侧身枪,这时候他的头偏出盾边一寸——凌峰等的就是这一寸。他没有打死,他打耳机,塑料碎花在雨里炸开,持盾者一愣,手里的动作有一个无可避免的迟滞。就这一下,沈青禾已经把箱子从他的护臂下拎过去,整个人以极低的姿态滚出屏风影。二人起身,斜刺里钻进梧桐下那道更暗的线。身后两声“啪”的短促声,是麻醉弹打在树干上的响;第三枚打偏,砸到路沿上,滚了两圈,掉进排水沟,被黑水吞掉。
“桥下车道!”顾城在耳机里压着气,“你们前方右侧有一辆市政小型清障车,司机在抽烟,没看你们。他的车后斗有空槽,能躲十秒。”
“好。”凌峰把节奏压回去。他们贴着树影过去,雨把树叶压得弯下,滴水成串。清障车后斗里两根木楔、一卷旧帆布。他们把箱子推进帆布下,自己卡在后轮与车斗的夹缝里,风在背后吹成一条直的线。清障车发动机一轰,司机吐掉烟头,车向前挪了半米。十秒。灯柱的白扇从他们头顶扫过,肩胛上的肌肉跟着光影一紧一松。十秒后,车往左偏,他们从右侧溜下,箱子被帆布藏住,随着车远去。凌峰没有回头,他带沈青禾切进巷子,“箱子下一站有人接。”他看了一眼手表上的几乎糊成一汪水的时间,“他们去堵顾城。”
另一边,顾城与韩明远从巷口“剪”进一条走廊,左手是一排满是水珠的玻璃窗,窗里是关掉灯的店铺,木架子上架着没卖完的雨鞋。右手墙上一个摄像头红点在雨里眨。顾城掏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贴片,在摄像头底座摸了一下,贴片“吸”地一声贴上去,红点灭。前方有一辆夜行清洁车横着倒在路角,清洁车后还有两个人影挡在路中。两人手里的火把亮不大,却够刺眼。他们不说话,只把火把抬到胸前,把人影照得像两堵黑。韩明远把终端从内袋掏出来,屏在雨罩下,指尖迅速地按了三下,左侧一块霓虹招牌从蓝跳到白,再跳红,红光在雨里乱成烧开的水,火把在红里就没那么刺。顾城低声:“现在。”两人一左一右一齐压过去,脚下避开碎玻璃的大亮斑,只踩那些被雨打暗的地方。对面没想被正面突破,他们的站位是堵,不是截。顾城先抬肘,顶在最近那人的肋下,整条手臂像一根杠杆,把人挡回火把后。韩明远从侧边钻过去,枪口低,打脚、打腕,快而短。两人穿过这道简陋的门槛,顾城一把把路角那台老式自动售货机的侧盖板掀开,把工具箱塞进机腔里,盖板一扣,再抬脚踢在底边,让卡扣彻底卡进钢扣。售货机的屏幕亮了一秒,恰好显示一个“营业中”。“三分钟后有人拉走它。”顾城说,“他们去下一点。”
“你手。”韩明远看见他指背一道被铁皮划出的口子,已经被雨冲得泛白。
屋檐下,林妍拖着那只剩下的箱进了一处废纸仓。仓里堆成墙的纸板被雨淋了边,边像被水吃了一口。她将箱子塞进最底下那一排,抽出一块破木板横在前面。她把背贴在墙上。外头有人走过来,雨披刷过墙,发出“沙沙”的响,停在门口——两秒——三秒。她在黑里摸到灭火器,把喷口抬起一点。那人没有进来,他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上头有人看着你。”语调没有威胁,像是一句天气预报。脚步拐开,走了。她把灭火器轻轻放下,掏出笔电,把第二波素材的尾巴再推了一点,把“匿名通道升级二层清洗”的通知贴出去,手指因为冷和疼微微发抖。她在键盘上盲打:“今晚的东西,别用感叹号。用证据。”
一阵突如其来的冷白从纸堆缝隙里挤进来,是探照灯扫过门缝。她把电脑盖合上,怀里一压,脸贴在冰冷的硬壳上,呼吸放到最细。灯扫过,停在门楣上,像在犹豫,随后移开。她把电脑再塞回衣内袋,抱起箱子,换一个边背。
“东侧巷口有一块广告牌松了,你能打吗?”顾城的声音进来,“打下来会挡十秒。”
“能。”她看了一眼巷口那块巨大招牌。招牌底座的四颗螺栓有两颗已经露出金属银。她没有枪,她只能用绳。她把身上那条细绳绕在灭火器把上,另一头绕过一截伸出的广告牌支臂,绳子打一个死扣,拉紧。她后退,借脚底湿滑,给自己一个顺势。绳子绷在墙角,灭火器当滑轮,支臂“吱呀”响了一声,第二颗螺栓被扯脱了一丝,招牌整块歪下去,光斜,雨被斜斜切成一片斜雨。她放手,招牌在风里再晃半尺,重心错开,整块牌从安位上拔下来,拍在巷口。十秒。她趁十秒把箱子肩带换到另一边,身体往阴影里一贴,削弱她在光里像一个“目标”的清晰。胸里那颗心跳得又快又紧,却还稳。她低声:“再撑两分钟。”
“大街上有他们的封锁了。”顾城换了频道,“我们改走内街,走楼,穿屋顶,别再走地。”
凌峰回应,“青禾跟我,顾城、明远北面汇合点二;林妍,南面三楼连廊,那个缺口他们以前查过,跳过去的时候看左下,别踩那块翘边。”
林妍“嗯”了一声。她沿着楼后的一排铁梯向上。铁梯齿冷,脚掌踩上去每一步都像咬在铁上。到第三层的连廊,她探头,看左下,那块翘边的水泥板果然还翘着,边下有一条暗的裂缝。她往右一小跨,双臂拉住对面栏杆,肩关节在寒冷里弹了一下,她把一声闷哼咬进牙缝。跨过去,落地,膝盖软了一瞬,她扶墙,稳住,继续走。
凯恩没有再通过耳机或路边纸条说话,但他在城市里“说”的每一步都清楚:上游的水势被他关住了;红绿灯被他统一调成“延迟”;某些条纹路上的监控连成一条“线”,像看不见的围墙。而且这次,他没有把火力压在一点,他把每一处火力都控制在刚好“不足以致命”的强度,逼你走他想让你走的那条暗。凌峰看得出来。他只是把路线再换一格,再换一格,像在棋盘上用最小代价抬子。
穿过两栋居民楼的天台,下方的街道上亮起一串蓝白的灯,是另一队正在布置的移动照明车;再远一点,清障车的帆布底下有一个小小的不协调的轮廓——那是他们的箱子,在去往“下一站”。再远一格,一台垃圾转运车正好驶出巷口,车斗里的机械臂夹着一台老式自动售货机,机身上还挂着“营业中”三个字。
下一段路他们要进一栋老教学楼。那栋楼的走廊里,墙皮起泡,灯管半死不活;楼梯拐角放着一张破沙发,海绵露在外面,像一块饱了水的面。楼下的防火门开了缝,一条冷风从缝里钻进来,把走廊里堆的废纸吹得一片“沙沙”。他们会在那儿再遇一次拦截,会拿门当盾,会用沙发当掩,会用消防栓当墙,会把一盏灯改成他们的灯,会把一处盲区变成他们的盲区。他们会再付出一点代价——可能是一条划得更深的伤口,可能是一次喘不上气的眩晕,可能是一个延迟的心跳。但他们会过去。因为这座城市今晚需要一个能走过去的人,而他们正好四处都是。
风把雨线扯断重接。远处的雷又滚了一遍,像有人在另一端拖了一个重箱子,正朝他们来。
老教学楼的门口积着一滩黑水,水面浮着几片破讲义纸,油墨被雨泡成蓝黑的团。门扇半开,走廊里贴墙的宣传栏“呜啦”响。他们一脚踏进去,鞋底在水泥地上划出一声尖利,声浪沿着走廊顶的拱形回廊来回撞,像有人在空管里吹冷气。楼道灯三盏亮一盏,灯管隔几秒抽一下,白光带着死气,照出墙上的霉渍和剥落的石灰。
第一拐角就有动静——椅子拖地的刺耳声,伴着盾撞墙的闷响。对方等在楼梯拐弯处,拿破旧课桌拼成胸墙,胸墙后伸出两块自制防弹板,板背还粘着泡沫塑料。再上一步就是栏杆转角,典型瓶颈。他们想用这条楼梯把他们拖住。
凌峰一把拎起一张桌子一角,往楼梯口一掀,桌子顺着台阶“咚咚”滚下去,正好撞在第一块防弹板上,把人压退半步。沈青禾在沙发后贴身推进,左手端枪,右手拎着消防栓扳手;顾城和韩明远把走廊那扇脱销的防火门立起来,门做盾,三角火力交叉,几下压住对方抬头。
对面不慌,盾后探出一支短喷,打地不打人,石屑飞起。紧跟着,头顶洒水喷头“啪”地开了,冰水打下来,灯光被水线切得碎。台阶一瞬变成冰面。凯恩的手伸到了这栋楼里——他连消防回路都能碰。
“右墙!灰色电箱!”顾城的声音在耳机里短促。他先伸出手,把走廊最右那只配电箱门拉开,里面凌乱地挂着几串陶瓷熔丝。顾城拉熔丝里的第三串,让楼梯上方那盏顶灯黑掉一截。光差成了他们的掩护。韩明远把防火门再顶前半米,门沿“吱呀”咬住台阶边的铁角,稳住角度。有人从桌墙后抛出一枚圆筒,落在他们脚下滚了两圈——网发器。沈青禾下意识后退,却被凌峰一把按住肩膀:“蹬!”他脚尖猛地一挑,脚背把那圆筒挑回台阶上,网在半空扑开,反罩在桌墙上,把对面两个枪口困在网里挣。短短两秒,缺口张开。
“上。”凌峰低声。他身形贴地,从沙发与墙的缝里切进去,一手压枪,一手肘顶,撞开防弹板和桌腿的缝。他不打胸脑,他打铰链、打腕,尽量让每一下都把对面武器从链条里扣出去。桌墙被扯歪,后面的人退,乱。顾城顺势把防火门横插到桌墙和栏杆之间,卡死通道。韩明远从门边滑出,短促两枪,打掉对面左侧的照明手电。黑多了一层,嗓子眼里的金属味却更重。
冲上二层,湿滑更明显。走廊尽头的广播室门半掩,门缝透出来的不是光,是一股极细的嗡嗡,像有人在玻璃后拨琴弦。沈青禾停在门旁,五指按墙,指肚轻轻摸到门套里那颗新换的螺丝,冷得刺骨。门里有伏。凌峰把手伸到口袋,摸出一枚小镜片,贴着门缝探进去——地上躺着一块黑盒子,盒子顶上粘着一圈银色薄片。薄片微微颤,是简易低频发射器。难怪刚才胃里那股翻浆又回来。
“拆?”沈青禾问,声压得极低。
“别动它。”凌峰摇头,“绕室背墙走,取后门。”他用指尖敲了两下门框,节奏很短。他们退半步,换另一侧的窗。窗外是一截半封的连廊,栏杆锈穿,风从外面灌进来,吹得窗帘的一角鼓起。顾城用刀尖轻轻挑开窗扣,玻璃抬起一线,风立刻把雨塞进来,凉成一刀。他们从窗里鱼贯钻出,脚踩在连廊的窄边,鞋底在铁锈上磨出“沙沙”。广播室的后门被一个木柜抵住半张。凌峰把指关节抵在门缝,敲——一下一长一短——里面的人误以为是自己的同伙,轻轻回敲,两长一短。凌峰趁这一下,手腕一翻,内力往里送,柜脚被他“撬”离三厘,门缝立刻够一只手伸入。他把手探进去,抓住柜沿,往外一扯,柜子沿地板滑了一寸,发出一声短促的刺响。门开。他第一个进,右肘锁住门边那人的肩关节,左手探去按在低频盒的侧面开关上方——不按开,他按“拔”。盒子被他一把从粘胶上扯下来,再按在桌面上,他把盒放在鼠标垫上,用两根铅笔压住角,让它的震痕在台面走圆,不再往地里打。胃里的恶心慢慢退。
广播室里除了那盒,还有一面贴满流程图的白板。箭头指向“操场——扩声塔——耳频干预模块”。角落里压着两匣未开封的灰色头箍,标签上印着“听觉抑制环·测试件”。上头贴着一张小纸条,字很干净:第三批,按乙类对照。笔迹不是粗糙工用字,像一个念过书的人写的。凯恩。他不是爱炫耀的人,但会在零点落签,给自己留痕。他的“方法论”比他们想的更稳。
“带不走。”顾城看一眼时间,“拍照,毁接口。”他用终端扫了条码,拍下白板。沈青禾去拔扩声塔的线,螺丝卡得死,他咬牙,用肩顶住台子边,手背撑住面板,整扇面板被他“咔嗒”掰出缝。他伸手进去,把那条标着“LF-OUT”的线硬生生拔断,铜丝露头,火星“噼啪”蹦了一点,被雨吹来的一缕风压灭。
楼下又有脚步上来,一串,节奏一致,兵力换新。他们走廊对穿,准备从另一头撤。刚拐出广播室,走廊尽头一盏灯忽然全亮,白得刺眼,几乎把人影烫出边。灯下立着三个黑影,前面那人抬手,掌心朝上,示意停——不是谈判,是要你在光里原地当靶。凌峰没有理,他把身体向墙贴,几乎贴成影;同时抬枪打灯,玻璃爆成细雨,白光灭,走廊重回灰。他压低声线:“两左一右,交叉走位。”
他们像从一张被拉开的弓上同时弹出去。对面第一枪打在墙上,石灰落一脸,眼眶辣得掉泪。沈青禾从水渍最厚的那条上冲,他知道对面会以为这一条最滑最不选,他偏选。枪口低,打脚背,极短极狠。顾城则滑入右侧教室,借门后那只倒着的讲台做掩,探身两次,每次只打一枪。对方后撤两步,想在拐角重架火力三角,凌峰不让,他从中线插进去,一肩撞,一个人的肩胛骨在他肩下方“咔”地响。那人没倒,他只是往后坐了半步,刚好坐在破椅子上一半,椅脚在水里打滑,人带椅一起翻。
“走。”凌峰不收拾残局。他清楚:凯恩这边的人手不是用来拼死,是用来拖时间。拖够了,他的“终极手段”就到场。耳机里,顾城的提示音再次跳了一下——城市骨干网上有一段延迟,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数据包托起又放下。“他在用流量做墙。”顾城咬牙,“别指望导航,全部靠眼。”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小卷黑色扎带,手指飞快,在走廊尽头把一台监控的线扎成死结,线被雨水打胀,他一拉,塑料“啪”断,摄像头一歪,红点灭。
上三层。楼梯口的拐角摆着一只旧灭火器,指针在黄与红之间摇。韩明远拿起来晃了一下,里面还有料。他冲到楼梯平台,把喷口压在地面,白粉顺势铺开,把灰滑的水泥台阶刷成一层“干”。几秒后粉会被雨打稀,但这几秒够他们过。他们踩着粉痕上去时,白粉顺鞋纹被带起来,留下一串厚厚的脚印,凌峰回身,用脚尖把一桶旧刷漆踢翻,油和白粉混,脚印到这儿断成一片乱泥。
到了四层,走廊尽头有扇通屋顶的铁门。门边贴着“仅限维护”。沈青禾的背伤到这会儿发作起来,手指握扳手时在抖;他用左手把右手按住,压住抖,扳手“喀”的一声咬住六角,往回拧。两圈,一个卡点。“停。”凌峰手掌按在他手背,“换我。”他把扳手接过去,腕子收住,往回艰难地一点一点转,每转一线,腕骨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钳子咬一下。顾城压侧守,韩明远盯后。门锁终于退到底,铁门没开,像被内栓拴住。
“防风栓。”顾城说。他把手伸进门缝,摸到一根冷硬的挂钩,往上挑,铁门立刻松了一线。风从门缝里灌出来,带着屋顶水的腥。凯恩像知道他们要出屋顶,早在外面布了灯。
门一开,风白,雨横,屋顶上的灯光像刀背来回擦。他们压低身形钻出去,第一时间找风下区。屋顶中央有一只鼓风机,外罩锈到斑驳,转得很慢,像个老人喘气。鼓风机旁边竖着两根便携照明。光在雨里被切成斜斜的片。照明背后,有一截半透明的防坠网,网下就是操场。操场上沙地积水,白线被冲开,远端的扩声塔灯还亮着,像一只在风里睁不开眼的兽。
“从右走,借鼓风机做掩。”凌峰一头扎进风下,整个人像一面贴在地上的旗。他们跟着。刚贴过去,左侧一只无人机从防坠网下窜上来,腹灯在雨里闪了一下,发射口张开。他们都以为是网,但它发的是腥甜的烟——催泪。风朝左,烟立刻被风刮回来。对方算准他们会从左避,故意把烟抛左,让他们以为左不可走。凌峰没有换,他硬走右,贴着鼓风机的死角把烟躲成一缕。他抬手,枪口掠过无人机的腹部,打在发射口的边缘,金属一凹,弹仓卡住,烟喷成无力的一团,在雨里很快被冲散。
屋顶另一端就是对街的连廊,连廊那边有一道门能通向南面的旧宿舍。他们要过去,必须跨过一段没有护栏的空檐。风这样大,雨这样狠,脚底稍一发飘就会打横。凌峰先把身上的绳带甩过去,挂到对面一根突出的空调支架上,拉紧,绳身在雨里绷成一线。他把工具箱抱到胸口,双脚分开,像猫一样试着踏出第一步。风在耳边打哨,雨在颧骨上打针。他没看下面,他看对面那块墙上掉漆的十字形裂纹。三步,五步——对面那边的门忽然亮,门缝里有人影一闪,枪口探出,火光点在雨里。凌峰把身子压到最低,手肘顶在屋檐边的水泥檐口,反手开两枪,打门楣。火星把对方逼回门后。沈青禾紧随其后,身子在风里飘了一寸,他咬牙,背上的旧伤抽了一下,脚尖虚空一勾,鞋底在湿漆上滑出一条痕。他没有叫,他把气咬到牙缝里,肩胛往下沉,把重心压回脚底。
他们一个个过去。顾城过檐时手背上的伤被雨水泡开,边缘翻起,他用牙把破皮咬回去一点,血味混着金属的腥在口腔里炸开。他没有吐。他把这股腥生生咽下。
连廊门后那人又要探出头来,韩明远抢前一步,把手里的小型干扰弹滚进门缝,短短一声“啪”,门内灯忽暗又亮,对方的观瞄被打了一瞬盲。他把门一脚踢开,门后空了半拍——对方退到楼梯后换位。他不追,他把门卡在门框和墙之间,造一个硬掩体。凌峰接过位,向下切。楼梯转角是又一处瓶颈。墙角摆着两箱矿泉水,箱皮湿,纸发软;一旁还有一只红漆剥落的消防栓。凌峰把水箱拖到楼梯口,堆两层,做成临时的“沙袋”;沈青禾拧开消防栓,水柱沿楼梯向下打,把对方的脚打成乱。对面有人想从栏杆外偷位,鞋尖刚搭在栏杆柱上,被水冲得一晃,整个人贴着栏杆滑了半米,肋骨撞柱子发出一声钝响。
顾城把受伤的手背用胶带缠了两圈,带头贴墙切进宿舍走廊。这里的味道与教学楼不同,有消毒水和潮湿床垫的腥,还有人住过的旧气息没散干。走廊里摆着两排破床架,床架上缠着破蚊帐。天花板上滴水,滴在铁床板上,节拍很乱。他们一路把床架推倒做障碍,逼对方降低速度。楼梯口有一台旧自动售货机被拆了半边,里头空空的。顾城笑了一下,“亲戚。”他手一探,把先前塞进去的那只工具箱的孪生暗号板拧出来——这台机也在他们的暗线里。他把一枚小小的信封塞入机腔,啪啪两下,“钟摆继续。”
电梯井在走廊尽头,门半开,里面黑得像一口井。井壁上有一条窄窄的维修梯,生锈。他们照惯例,先扯一根绳试梯——楔子稳,梯无松动,勉强能爬。凌峰先下,脚踩在第一格,铁梯“吱”地叫。沈青禾压后,枪口朝上,盯住井口。对方终于在背后追到走廊口,火光从床架缝里闪一闪,打在墙上,石灰飞。韩明远回身,三发短点,打在对方枪口光旁,逼其低头。顾城已经下到第二个平台,压住梯子,伸手接工具箱。
通向后院的雨棚下堆着三张破托盘和一台坏掉的手推车。手推车把手一抬一落,发出“嘎吱”的老声。他们把托盘侧着立起来当短盾,穿过雨幕,落到一条更暗的巷子。前方右转是他们预定的分离点之一——一扇被广告布遮住的铁门,门后有一段废弃蒸汽管道,能把人带出这片区的监控网。他们到门口时,广告布边缘被人用订书钉加固,钉子在雨里亮得刺眼。韩明远把刀尖从布底滑进去,沿着铁门边缘一点点挑,手背伤口被雨一冲,火辣辣,他却没有停。布边“唰”地撕开一条口。门后是一截黑。他把工具箱先推进去,自己第二个滑入。
就在这时,扩声塔最后一次响起:“今天到这。”凯恩的声音平静到像关门前的问候,“你们很会走路。下次见面,我会带更好的路给你们。
他们各自把身子挤进门后那条黑,背后的雨声被铁门一关,顿时闷下去。前方是管道的回声,湿冷,硬,窄。每个人的呼吸在里面敲一下,就往前推他们半步。工具箱贴在胸前,沉,像另一颗心脏。城市在他们头顶还在晃,霓虹在远处还在跳,泡沫在操场上还在涨。今晚的路,应该算走对了大半。下一段,更窄,更黑。他们准备好了。
管道里的风像一条没睡醒的蛇,贴着铁壁打呼,热汽从阀门缝飘出一缕一缕的白。脚下的走板被油和冷凝水混成一层腻光,每一步都像踩在涂了肥皂的铝板上。他们把工具箱抱在胸前,肩线靠铁壁,尽量把重心摁底。铁壁后面传来“啸——”的一声长鸣,紧跟着,压力表的指针往上抖了两格。
“他要放蒸汽。”顾城的嗓子低下去。
前面的三通渐渐发白,阀帽上渗出细小的水珠,几秒内就变成了密密的一层。凌峰一掌按在我胸口,让我贴壁,他自己往前跨半步,手握住最右那只红柄阀门,只拧了四十五度——不全开,把蒸汽的方向从正前引到左上。白雾挟着热冲过去,像一面看不见的帘子,扇在对面刚翻开的检修口上。检修口里探出半个肩的人哼了一声,手回缩。第二个影子想扑出来,被热浪压回去。凌峰没有多看,他把阀门再拧十度,蒸汽吐得更狠,左墙上的水珠被冲成一串串细流。
“代价。”韩明远提醒。他的前臂离雾近,皮上立刻起了一层细红,他把疼吞下去,换手抱箱,把烫的那只手背压在冰凉的铁壁降温。顾城掏出一段破毛巾,沾了水克在阀柄上,让他们能换人接力。
白雾掩护了十秒。热度退下一线时,检修口那边的两个人再度探头,这回手里多了硬盾。盾面镀膜,挡热。凌峰不再靠蒸汽,他抬手打盾把,火星在镀膜上跳,高频的脆响在管道里来回弹。他只打两枪,随即换位,借走板的浮油滑到另一侧,枪口从另一角度再抠两点。对面被迫缩回,盾沿露出一寸缺口,沈青禾从白雾里一贴身切过,刀背捶腕,动作干净。人没倒,他的枪已进水,哑火。他们不收尾,跨过去,往深处走。
走到第二组支架处,右侧铁门后是一间狭小的换热间。灯泡黄,频闪,空气里全是金属腥和旧抹布的潮味。靠墙堆着三箱灰色头箍,塑封没拆,标签上印着那行让人牙根发酸的字——“听觉抑制环·乙类对照”。下面还有一串采购号,最后四位刚好和他们在广播室白板上拍到的一样。
“货从教育局库里走,市政转运,夜间分发。”顾城扫一眼,声音更冷,“路径打通了。明早就是‘志愿测试’。”
“拍,毁接口。”凌峰不改口。他把箱子往墙边一搁,扳下配电箱的一个分路闸,让这间屋子的独立供电熄掉,又拔走底部一排低频发射单元的跳线。韩明远用终端扫了条码,存证,同时把其中一箱最上层的两圈头箍扯下来塞进麻袋——不是为了留作纪念,是为了明天在公开场合塞进对方的喉咙。
门外脚步声近了。跑步,节奏整齐。凯恩换兵力了,脚步落地似乎都经过训练。顾城把麻袋抛给凌峰,“走!侧通道。”
侧通道尽头是维修井。井壁潮冷,落着水,滴在头皮上凉得像针。他们一手扶井梯,一手抱箱,下三格,停一停,听上面。对方没有追身下井——他们不熟井道,怕被他们反切。他们借这点陌生,向右侧一条更窄的横洞缩去。横洞只有肩宽,铁壁的冷把手心的汗逼成一层冰。前方一个灰尘罩覆盖的井盖发出轻轻的回声,像上面有人走过,脚很轻。他们停,背贴壁,呼吸收成极短的脉。上面的脚步停在井盖边,五秒,井盖没动,人走了。
“这道井盖通后街便利店后。”顾城在记忆里拉线。
左转。有风。风里有霓虹的味——不是花哨,是那种被雨打湿的电味。他们从另一块井盖钻上去,开一缝,先伸镜片看,镜头里是一条挤满防雨布的民居后巷,巷口那台自动售货机已经被转运车运走,留下两个空洞的地脚。巷口角落里有一扇半高的防火门,门后就是居民楼的垃圾投放间。他们出井时,雨声忽然小了一瞬——不是天晴,是有车压住了巷口,把声音挡了一层。车灯光穿过雨帘,把地面照成两块尖锐的白。沉稳的发动机声。他们背贴墙,就用这片白做掩体,剪到防火门。防火门用一根细铁丝圈着,铁丝在他们手里断得几乎没声。
垃圾投放间里很闷,堆着三只蓝桶,一桶没盖,酸味刺鼻。他们从后墙那道窄窗翻出去,落在另一条更暗的巷。巷壁上挂着一块松动的霓虹牌背板,风把它吹得“哐啷”响。背板后面是一段梯子,梯子上积着一层油泥,踩上去会滑死人。凌峰用掌心在梯面上一抹,把这层泥抹成两条粗粗的“干道”,让鞋底能咬住一点。
转到南面连廊时,林妍从阴影里出来,雨披把她整个人缩成一团,脚踝肿得更大,步子却稳。她把抱在胸前的箱子往凌峰这边一递,声音压得很低:她的嘴唇很白,眼睛却亮,很清。“匿名通道开二层清洗了,第一批证据进入公共链。”
连廊尽头是接线点——一扇不起眼的铁门,门后就是通往旧电缆井的一束管。他们已经能听见里面的风声,那是城市骨头里的呼吸。也在这时,操场那边的泡沫顺风飘来一缕,落在连廊瓷砖上,一片白,滑。脚下一空,韩明远一脚打滑,身子偏了半个角,我一把拽住他臂弯,他的工具箱磕在墙角,发出一声重重的“咚”,回声在廊里炸开。对面楼里的某个窗户里一盏小灯亮了又灭,像一只眼睛眨了一下。
电缆井的风是直的,吹得人脸发疼。井里的管道把声音导得很远,他们能听见远处某幢楼里的风扇,也能听见地下某处泵的喘气。他们在这张声音的网里穿行,像在另一张看不见的城里换乘。顾城把第一只箱子塞进预定的“槽”,槽是两根旧管之间留下的空,里头他们早垫了两块橡胶。他用扎带把箱子缠紧,再把上面的灰抹一把,让它看起来像一块久没人摸的废件。
第二只箱子要去北面的另一个槽,穿过一个低矮的梁洞。梁洞内壁全是灰尘,手一扶就落下粉,“噗”的一声。沈青禾把背一贴,疼得肩胛一拧。他没叫,他只把刀柄换到左手,把右手空出来扶壁。他每挪一步,伤口就像被针扎一下。他把针一根根咬断,继续挪。
最后的梁洞比前两个更窄,连箱子也只能斜着挤过去。他们先把箱子顶进去,再把身体像纸一样压薄,从侧身磨过去。铁壁上的冷把人的体温一寸一寸抽干。林妍的呼吸在我身后,她每第二步就轻轻倒吸一口气,她把痛拆成均匀片,拆到几乎听不见。
梁洞出口是一处废弃的地下停车场。顶上挂着那种多年前的节能灯,黄,微,时亮时暗,地上画的箭头被灰盖住,像一道道褪色的鱼骨。空气里是潮味、橡胶味,还有一点汽油味。他们刚落脚,感应灯忽然全亮,一排接一排,把整个停车场点亮,像有人在欢迎他们。紧接着,四周卷帘门“哗啦啦”落下,落到半腰停住,不高不低,刚刚好挡住视线,可以射击,也方便突击。凯恩的“兵力优势”到了。
“车位柱做掩。”凌峰一声低喝。他们各自找柱,形成火力三角。第一波冲进来的三人从最左侧卷帘下钻入,速度快,站位训练有素。他们不跟他们打长线,打他们的“动作连接处”。顾城先打脚背,把节奏截断;韩明远打手腕,把武器配合卸掉;凌峰则看见第三个人准备抛出圆筒,直接把圆筒“连手”打掉,圆筒在地上弹了两下,才在十米外开网,网罩在空位上,成了他们的人造屏障。
第二波从对面卷帘下钻入,带着一件他们没见过的器材——便携泡沫枪。那玩意儿喷口很短,喷出来的白立刻铺地,带着粘。他们回身时,脚底已经有一点被粘住的拖拽。沈青禾抬枪,想打喷口,被泡沫一遮,没看清。凌峰一把按下他枪口:“等。”他把手伸到地上,抓起一把地上的灰,抛向泡沫柱,让灰把泡沫的形状显出边。他这才压枪,打喷口的边缘。金属“哐”地一声,喷口歪,泡沫打在天花板水管上,自己倒灌他们的阵前。对面脚下立刻乱作一团。
“右侧卷帘有声。”顾城低声。他把防火门那套打法重新拿出来,找到了停车场角落里的一个灭火器,喷口朝右,白粉墙再起,遮住对面视线。他们贴粉墙后穿,贴柱,换位,走到东四门边。门上装着一个新电子锁,屏上显示“维护中”。韩明远不敲不扒,他把终端贴到锁上,装成一次IC卡读写,他平时研究的玩意儿终于派上用场。两秒,屏幕上闪了一下——“验证失败”。第三秒,他又贴了一下,这次更轻,像是无意的触碰。屏幕一黑一亮,门“咔嗒”开。
“走!”凌峰收住火力、拉人撤。他们在这片白粉与灰雨、灯光与回声的混杂里,像四把插在不同方向的钉,一起拔出。门后是一条长长的斜坡,上面贴着“出入口——慢行”。他们一齐把速度压到看起来像慢,但每一步都在赶。
斜坡尽头就是外街。雨还在,风顺了半寸。他们没有庆祝,没有喘。口令再一次传过来,像把被雨打湿的旗重新撑开。
他们分散进雨里,像四条被同一条线牵着的影,消失在不同的角落。身后的停车场灯一盏盏灭,卷帘门又“哗啦”升起,空成一片,仿佛没有人来过。可地上的白粉、脚印、被泡沫黏出的一片灰痕,还在。明天它们会被人踩乱、被雨冲开,但今晚,它们在这儿,像一道证明。
雨势在外街缓了一线,风却更直,贴着墙角吹,把巷口那块残霓虹吹得“哐啷”响。他们各自散进夜里,最后在北面的老桥下合拢。桥洞里有一块阴影能避风,水泥柱子被潮气养得发黑,柱脚积了薄薄一层泡沫。河面被雨点敲成密密麻麻的白,远处的浮桥灯忽明忽暗,像一串被风拽着走的珠子。
“最后一箱,走河底涵管。”顾城低声。他看了一眼他们每个人的脸——凌峰的侧颊被雨刮得通红,沈青禾背肩的肌肉硬到发抖,韩明远手背的皮被泡得翻卷,林妍的脚踝肿得像塞了半只拳头。没人看自己,都在看那只箱。
“我来背。”沈青禾主动。话一出口,旧伤就像听见了,狠狠抽了一下。他咬住,没改口。凌峰点头,只把箱子的肩带往他另一侧斜过去一点,让重量更靠骨,不压在那道硬住的筋上。
桥下的涵管入口藏在一扇被广告布遮住的铁门后,门缝里透出来一股冷汽油味。铁门边贴着一片被撕掉一半的警示标,雨把那半片“禁”字冲得扭曲。林妍拿出一段细绳,结在门内侧的把手上,绳另一头绕过栏杆,往回一拉,门开出一条缝。风从缝里压出来,带着低沉的回声,像有一只巨兽在里面呼吸。他们鱼贯而入。
涵管内壁是冷的铁皮,脚下是湿滑的走板。每个弯角前都挂着一盏老旧黄灯,灯管抽一下,才亮一寸。他们贴壁行进时,头顶忽然“嗡”地一震,灯光一盏接一盏灭下去,黑像一团团厚布盖上来。紧跟着,胸腔那股熟悉的低频恶心又起——不是幻觉,是真正的低频干预在管道里拐了弯,贴着铁壁打。凯恩在河对岸的扩声塔上,再一次伸了手。
节点是一处从管道掏开的小井口,里头有两根旧管形成的空,空里他们早垫了橡胶和泡棉。顾城把工具箱从桶里抬出来,擦去铝箔上附着的一层污水,按在预定的“槽”里。那一瞬间有种莫名的静,他们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从铁壁上弹回——“咚,咚”,节拍与雨相叠。凌峰取出标号器,在箱体一角打上校验码。林妍靠在井壁,拿出笔电,手指微抖,还是稳稳地敲下最后一串校验:三条线路的散列码在屏上对齐,绿。
耳机里传来一声简短的震动,是匿名通道的回执:“第二层清洗完毕,异地三份落盘,校验通过。”她闭上眼一秒。沈青禾把这两个短句轻轻翻译成他们一直在说的话:“带着真相回家。”
“撤。”凌峰把盖板盖回原位,用钢楔卡死。他抬眼看他们每个人,嘴角一抹很浅很浅的笑:“都活着。”
他们从那扇防火门的缝里穿过去,落在一处空空的楼道。灯也坏了,墙上贴着多年前的安全须知,纸边卷起。风从楼梯间的洞里往上爬,带着一点青绿的潮气。他们扶着扶手往上走,就像从水底慢慢浮出。顶层的门开向一段无人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扇通往夜的窗。窗外,城市的灯像被雨洗过一遍,亮得克制。风里没有低频,只有远处很普通的生活的响动:有人把空瓶子放到门外,有人把拖把在楼道里拧干,有人把明早要穿的外套从椅背上拿起又放下。
他们没有拥抱,没有做任何电影里会做的事。只是互相看一眼,像每次把握住一条细线后那样,确认都在。然后散开,按各自的线往不同的地方去。明天,他们要做的还有很多:把校验码写进一封纸字;把那箱“听觉抑制环”的去向查彻底;把今天看见的每一块路都画在脑子里,等凯恩把它们修得“更好看”的时候,找出他修的缝,踩下去,让它塌。
雨终归要停。他们在那扇窗前各自走一步,像把一粒看不到的钉钉进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