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城市,钢筋水泥的森林依旧喧嚣。阳光透过写字楼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规整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中央空调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低语讨论声……构成熟悉又陌生的背景白噪音。
齐墨坐在熟悉的工位上,盯着眼前发光的电脑屏幕。屏幕上不再是密密麻麻的代码,而是一份平平无奇的季度报表。他穿着熨烫平整的浅蓝色衬衫,袖口规矩地扣着,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黑眼圈淡了很多,脸色是一种缺乏日照的、近乎透明的苍白,但至少不再是那种病态的灰败。他端起桌上的马克杯,抿了一口速溶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和过去千百个加班的早晨没什么不同。
看起来,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那个纠缠了齐家三百年的古老邪魔“蚀骨幽主”,连同那本浸透血债的“九幽债”,已在山间道观那场惊心动魄的仪式中,被突兀降临的“归墟·寂灭”之力彻底湮灭,连存在烙印都被抹除。齐家血脉背负的沉重诅咒,似乎也随之烟消云散。脚踝处那五个乌黑的指印,早已消失无踪,连一丝疤痕都未留下。
他回到了这座城市,回到了这家公司。同事们对他的“病假”归来表达了适度的关心和好奇,他只含糊地解释为严重的病毒感染和过度劳累导致的长期休养。没有人深究。生活,似乎真的被一只无形的手,强硬地扳回了既定的轨道。
除了……
他的右手,在放下咖啡杯时,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掌心正中,那个由三道枯骨般灰白线条构成的三角印记,如同一个嵌入血肉的冰冷芯片,微微散发着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永恒的寒意。它不再是灼痛,而是一种恒定不变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如同握着一块来自宇宙尽头的寒冰。
“归墟之契”的执行终端。
守夜人组织的“终焉兵器”。
这两个身份,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钢印,比任何诅咒都更加冰冷、更加沉重。那场交易,是他唯一的选择。用永恒的枷锁,换取苏夜的重生。
代价是,他不再完全属于自己。
“齐墨?齐墨!” 旁边工位的同事小林(新来的,也叫小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脸上带着善意的调侃,“发什么呆呢?数据核对完了吗?王总那边等着要呢。”
齐墨猛地回神,灰白漩涡般的眼眸深处那点属于“齐墨”的微光闪烁了一下,强行压下了意识深处翻涌的、不属于此地的冰冷画面——那是守夜人组织庞大数据库向他开放的部分权限,无数标注着“高危”、“待净化”的异常能量节点坐标如同星图般在他脑中闪烁。他强迫自己的视线聚焦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上。
“快了,还有两组。”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像一台精准的仪器。
“行,抓紧点。”小林没察觉异常,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齐墨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动作精准、高效,没有任何冗余。他的大脑处理信息的速度远超以往,报表上复杂的逻辑关系和数字陷阱在他眼中如同透明的蛛网。这是“归墟之力”带来的副作用之一——思维的绝对理性和效率。属于“齐墨”的情感被压缩到了意识最边缘、最微弱的角落,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观察世界。
午休时间。
齐墨没有去食堂,而是习惯性地走向公司大楼侧后方的巷子。巷子深处,那家熟悉的、带着旧时光气息的咖啡馆还在。他推门进去,门上悬挂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靠窗的位置,一个身影静静地坐在那里。阳光透过有些灰尘的玻璃窗,洒在她身上,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是苏夜。
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牛仔裤,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一个月前那濒临崩溃的惨状已不复存在。她的脸色恢复了健康的红润,皮肤细腻光洁,甚至比之前更加莹润,仿佛由内而外散发着微弱的生机。那双曾经空茫的眼眸,此刻清澈依旧,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和……一丝非人的纯净感,如同初生的森林湖泊。蚀骨幽主的污染,守夜人任务的记忆碎片,似乎都被彻底净化、抹除。
“创生之种”的力量,重塑了她的本源。
她看到齐墨,嘴角自然地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眼睛弯成了月牙,招手示意他过来。那份明媚和生机,几乎要刺痛齐墨冰冷的感知。
齐墨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侍者无声地送来一杯他惯点的黑咖啡,以及一杯给苏夜的热牛奶。
“今天怎么样?报表做完了吗?”苏夜的声音轻快,带着关切。她的记忆停留在齐墨带她离开城市公寓,回到山间老宅之前。守夜人的任务、蚀骨幽主的恐怖、道观的生死挣扎、以及那场冰冷彻骨的交易……所有与之相关的记忆,都被夜帝在重塑她灵魂本源时,以“创生之种”的力量彻底封存、覆盖。在她的认知里,齐墨只是生了一场很重很重的病,在山里休养了很久才恢复。
“嗯,快好了。”齐墨端起黑咖啡,没有加糖,滚烫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灼痛感,让他感觉自己还“存在”。他灰色的眼眸落在苏夜捧着的牛奶杯上。乳白色的液体氤氲着热气。就在他的目光触及杯沿的瞬间——
嗡!
他右手掌心,那枯骨三角印记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悸动!一股冰冷的、带着绝对排斥意味的湮灭气息,如同无形的触手,瞬间从他身上探出,极其轻微地扫过苏夜面前的牛奶杯!
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杯中那原本散发着香甜热气的牛奶,表层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如同冰晶般的灰白物质!温度骤降,香甜的气息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令人不适的……死寂感。
苏夜正要低头喝牛奶,动作顿住了。她有些疑惑地看着杯子里突然“变质”的牛奶,又抬头看了看齐墨。
齐墨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端走了那杯被“寂灭”气息轻微污染过的牛奶,放在自己手边。同时,他微微侧头,对着不远处的侍者,用他那平静无波的声音说:“麻烦再给她一杯热牛奶。”
“好的,先生。”侍者应声而去。
苏夜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困惑,但很快被笑意取代:“谢谢。可能刚才那杯放久了。” 她没有深究,只当是个小意外。
齐墨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面前那杯依旧滚烫的黑咖啡,以及旁边那杯迅速冷却、表面凝结着灰白冰晶的牛奶。冰冷与温热,寂灭与生机,在他面前形成了最直观、最讽刺的对比。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新生”的一种威胁。那源自“归墟·寂灭”本源的排斥,如同设定好的底层规则,不受他主观意志的完全控制。每一次不经意的靠近,每一次视线的交汇,都可能触发这无形的、冰冷的“净化”本能。
“创生之种”重塑了她的灵魂,赋予了她超越常人的生命力和纯净,却也让她成为了“寂灭”权柄天然排斥的“高浓度生体能量扰动源”。守护她的誓言犹在耳边,而他本身,却成了她最大的潜在危险。
“下午……要出去走走吗?”苏夜的声音带着期待,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听说公园里的樱花开得正好。”
齐墨抬起眼,灰白的漩涡深处,那点微弱的属于“齐墨”的意志艰难地挣扎了一下,想要点头,想要像普通人一样,陪她去看一场樱花。
然而,就在他意念微动的瞬间——
嘀!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冰锥刺入脑髓的电子提示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神经感知!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仿佛由无数二进制代码构成的声音,在他思维的核心区域响起:
“指令接收:最高优先级。”
“任务坐标:东经 118.78°,北纬 32.04°。”
“目标描述:‘血肉巢穴’初级孵化场。熵增速率:37.2%/小时,污染等级:A+,预计完全失控时间:03:45:17后。”
“执行协议:‘终焉净化’。”
“执行者:归墟行者·齐墨。”
“倒计时启动:03:44:59……”
冰冷的倒计时数字,如同枷锁上的倒刺,狠狠扎进他试图构建的、短暂的平静幻象里。
公园,樱花,午后的阳光,苏夜期待的眼神……这一切如同脆弱的肥皂泡,在冰冷的任务指令下,瞬间破灭。
他放在桌下的右手,无声地攥紧。掌心的枯骨三角印记,透过薄薄的皮肤,散发出更加深沉的、令人心悸的灰白寒意。他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在指尖流转,冰冷、死寂,如同等待出鞘的毁灭之刃。
“抱歉,”齐墨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对着苏夜,极其艰难地、试图调动面部肌肉,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近乎僵硬的弧度——一个属于“齐墨”的、试图表达歉意的表情。“下午……临时有个急事,要处理。”
苏夜眼中的期待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被理解取代:“啊,没事没事,工作要紧!下次再去也一样。”她依旧笑着,笑容明媚,不染尘埃。
齐墨看着她的笑容,灰白的眼眸深处,那片冰冷的漩涡似乎旋转得更快了一些。他端起已经变温的黑咖啡,将苦涩连同那无法言说的、更加冰冷的现实,一饮而尽。
咖啡杯底接触桌面,发出一声轻响。杯底残留的褐色液体,在杯壁上留下蜿蜒的痕迹。而他的生活,看似回归了原来的样子,却早已在更深的层面,被彻底重塑,坠入了一条冰冷、孤寂、永无回头的单行道。终焉兵器的宿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