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务府的殷勤没能持续过三日。

第四日上头,送往长春宫的份例虽未再短缺,却明显透出一股公事公办的冷清。送东西的小太监脸上没了前两日的谄媚,放下东西便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晦气。

璎珞忧心忡忡地清点着新送来的锦缎,颜色老气,花样陈旧,分明是前两年的旧贡。“娘娘,他们这是……”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沈青黛捻起一匹灰蓝色的缎子,指尖划过那呆板的缠枝纹,“陛下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更何况,他那点心思,比六月天的云还难测。”

她扔开缎子,语气淡漠:“收起来吧,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午后,雨暂歇了片刻,天色却依旧沉得压人。长春宫的门却被叩响了。

来的是一位面生的老太监,穿着体面,态度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恭敬,自称是寿康宫的人。

太后宫里来的。

沈青黛正对镜自照,闻言,眉梢都未动一下,只淡淡道:“请进来。”

老太监进来,规规矩矩行了礼,然后捧上一卷经书,语气平板无波:“太后娘娘懿旨,宫中近日多有浮躁之气,恐冲撞神明。贵妃娘娘既在禁足,正可静心抄录《女则》、《女训》百遍,一来修身养性,二来也为六宫祈福。”

《女则》、《女训》。

璎珞的脸色瞬间白了。这是明晃晃的羞辱!谁不知道贵妃娘娘最厌烦这些束缚女子的东西!

那老太监仿佛没看到璎珞的脸色,继续道:“太后娘娘说了,笔墨纸砚都已备好,请贵妃娘娘即刻开始,十日后,奴才再来取。”

他将那卷厚厚的经书放在案上,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殿内死寂。

沈青黛盯着那经书,看了许久许久,久到璎珞以为她会暴怒地将它撕碎,或者直接扔进炭盆里。

她却忽然笑了起来。

不是冷笑,也不是讥笑,那笑声低低的,带着点说不出的古怪意味,听得璎珞心头发毛。

“娘娘……”

“备墨。”沈青黛止住笑,吩咐道,声音平静无波。

“娘娘?!”璎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后懿旨,岂能不遵?”沈青黛走到案前,亲手铺开宣纸,镇纸压平,语气轻缓,“不就是抄书么。本宫抄。”

她真的开始抄了。

一笔一划,极是认真,字迹工整娟秀,看不出丝毫火气。仿佛这真的是一个静心思过的妃嫔,在虔诚地誊写教诲。

璎珞在一旁磨墨,看着自家主子沉静的侧脸,心头酸涩难当,却又隐隐觉得,娘娘这般模样,比大发雷霆更让人害怕。

消息传到乾清宫时,周霆衍正在与一位心腹老臣议事。

常禄低声回禀完,小心觑着陛下的脸色。

周霆衍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眸色沉了下去。太后……他的母后。她终究还是插手了。用这种绵里藏针的方式,敲打沈青黛,也是在敲打他。

《女则》、《女训》。他几乎能想象出沈青黛看到这东西时脸上的表情。那女人……她怎么可能甘心受这种折辱?

可她竟然……真的抄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涌上心头。他宁愿她闹,宁愿她撕了那经书,甚至冲到寿康宫去理论,那样他还能……

还能如何?

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希望她如何。

“陛下?”下首的老臣见他久未出声,试探地唤了一声。

周霆衍回过神,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语气恢复平淡:“无事。爱卿继续。”

议事完毕,老臣退下。周霆衍却再也静不下心处理政务。

他起身,踱到窗边,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长春宫的方向。

她此刻在做什么?是真的在伏案抄书,还是……

“常禄。”

“奴才在。”

“长春宫那边,今日还有什么事?”

常禄小心回道:“回陛下,贵妃娘娘自接了太后懿旨,便一直在偏殿抄书,未曾出门,也未曾……有何异动。”

“她……”周霆衍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干,“可有不悦?”

常禄头垂得更低:“据底下人回报,娘娘神色如常,并无不悦之色。”

并无不悦之色。

周霆衍的心猛地一沉。

她不该是这样的。她应该愤怒,应该不甘,应该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竖起所有的尖刺。

这般平静……反而让他心慌意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掌控,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滑去。

他猛地转身:“摆驾寿康宫。”

寿康宫内熏着淡淡的檀香,太后正闭目捻着佛珠,听得通传,缓缓睁开眼。

“皇帝来了。”她语气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淡,“是为了哀家让贵妃抄书的事?”

周霆衍行了礼,在下首坐下,语气尽量放缓:“母后,青黛她性子烈,此番禁足已是惩戒,抄录《女则》是否……”

太后拨动佛珠的手停下,目光看向他,带着历经世事的通透和一丝威严:“皇帝觉得哀家罚重了?还是觉得,哀家不该罚她?”

“儿臣并非此意。”周霆衍袖中的手微微攥紧,“只是她近日……身子不适,恐难支撑抄写百遍。”

“身子不适?”太后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没什么温度,“皇帝,你是一国之君,莫要为了一个妃妾,失了分寸,寒了六宫和前朝的心。沈氏跋扈,公然羞辱中宫,此风绝不可长。哀家让她抄书静心,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从轻发落。”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别忘了她是谁家的女儿。也别忘了,你当初是如何答应哀家和你皇叔的。”

周霆衍的脸色倏地白了半分,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太后不再多言,重新闭上眼,缓缓捻动佛珠:“皇帝若无事,便去吧。哀家倦了。”

从寿康宫出来,周霆衍的脸色比来时更加阴沉。

常禄跟在身后,胆战心惊。

御辇行至半路,周霆衍忽然开口:“去长春宫。”

常禄一愣,忙道:“陛下,贵妃尚在禁足……”

“朕知道!”周霆衍语气暴躁地打断他。

常禄立刻噤声,示意抬辇的太监转向。

长春宫宫门紧闭。

周霆衍不让通传,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院内寂静无人,只有偏殿的窗棂透出昏黄的灯光。

他放轻脚步,走到窗下。

透过窗纸的缝隙,他看见沈青黛正坐在灯下,垂着头,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侧影被灯光勾勒得有些单薄,墨发垂落,遮住了她大半脸颊,看不清神情。

她写得很慢,很专注,偶尔会停下笔,微微蹙眉,似乎是手腕酸了,然后用左手轻轻揉着右腕。

那般安静,那般柔顺。

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扎进他心口最软的地方,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几乎要忍不住冲进去,夺过她手中的笔,将那该死的《女则》撕得粉碎!

可他不能。

他是皇帝。他有他的不得已。

他就这样站在冰冷的夜色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殿内的她,看了许久许久。

直到她似乎累了,放下笔,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然后抬手,极轻地按了按自己的后肩——那是那夜被他推撞在窗棂上的地方。

周霆衍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烫到一般,转身近乎仓皇地快步离去。

脚步踉跄,背影竟有几分狼狈。

殿内,沈青黛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窗外那一闪而过的明黄衣角,嘴角极慢地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

她放下按着后肩的手,拿起刚刚抄好的一页纸,上面工整的字迹写着:“贞静清闲,行己有耻。是为妇德……”

指尖在“耻”字上重重划过,墨迹被捻开,污了一小片。

她眼底一片沉寂的幽冷。

周霆衍,这盘棋,你我都是棋子,也都想当执棋的人。

且看最后,是谁碾碎了谁的傲骨,又是谁……囚了谁的金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