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讨厌这种感觉,这种被人看穿甚至是‘教导’的感觉。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为了区区一个孟沅去动苏锦兮,乃至使整个苏家背后的党羽为揣度圣意人而心动荡不安,的确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他杀苏锦兮是一时之快,但后续的麻烦会源源不断。
“怎么,值不值得是你说得算?”谢晦用一种嘲讽的口吻问道:“朕已然下旨,将她贬为官奴,君无戏言,你是想让朕公然悔旨不成?”
孟沅在心中哀嚎,正常人的逻辑根本说服不了这个狗皇帝,想要劝他放过苏锦兮,就得顺着他的思路来。
她得快些,再耽搁下去,苏锦兮就真的要被溺死了。
孟沅战术性咳嗽,脑袋瓜子里飞速搜刮着说辞。
有了!
“陛下是九五之尊,您的事情怎么能叫做公然悔旨呢?陛下那是因时制宜,奴婢愚钝,未能早察其弊,是陛下深思熟虑,更臻周全。”她急中生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眨呀眨,丝毫不见方才初醒时的惊恐,反倒是带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见谢晦还是不说话,孟沅又添了一把火,她脸上的表情放得那叫一个委屈和恳切,声音也软了下来:“而且,奴婢想和陛下一起乘船看星星。”
谢晦愣住了:“什么?”
“奴婢听宫人们说,这片湖的夜景甚美,月亮和星星落在水里,就像是天上的银河一样。”她仰着脸,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像一只讨要甜食的小猫“可是如果湖里死了人,水就脏了,脏了的湖水就映不出好看的星星了,那奴婢就不能跟陛下一同观赏了。”
这番话说得天真又自私,就好像她求情不是为了救苏锦兮的命,也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死活,而只是为了自己脑海中那个跟谢晦有关的浪漫的、寻常的游湖计划。
这番逻辑清奇的歪理倒叫谢晦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看着她。
孟沅表现得很是无辜,她脸上没有大义凛然,只有一种纯粹的、孩子气的执拗。
谢晦本来积压了一肚子的怒火和杀意,被她这么一搅和,一下子就泄了气。
杀一个苏锦兮对他来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可是她说,如果杀了苏锦兮,这片湖就‘脏’了。
那他晚上,就不能跟她在一汪干净的湖水里一起看星星了。
虽说谢晦根本不在乎什么星星,但他不知为何,就是很想看看她满心欢喜地和他一起看星星时会是什么样开心的表情,
真是麻烦。
他在心里烦躁地骂了一句,却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被她说服了。
谢晦抱着她转过身,只淡淡地吩咐了一声:“捞上来。”
岸上的两个太监便心领神会,立马下水将已然半死不活的苏锦兮从水里拖了出来。
苏锦兮像一滩烂泥般摊在地上,不住地呛水咳嗽,狼狈不堪。
谢晦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她,像是在看一件肮脏的垃圾:“马禄贵。”
“奴才在!”
“苏氏锦兮,禁足咸福宫,无朕旨意,不得踏出半步。”谢晦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冷漠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调子:“告诉苏锦禾,管好她的狗,再有下次,便不只是只将她的妹妹禁足那么简单了。”
说罢,他便抱着孟沅,头也不回的朝养心殿走去。
这个处罚相较于先前的‘犒劳三军’,简直轻得犹如天壤之别。
马禄贵及一众宫侍忙不迭地跟在谢晦身后,手里的拂尘晃得差点儿脱手,后颈的衣领不知是因三伏天,还是因自己惊出来的冷汗浸得发潮。
他跟了陛下十几年,日日谨小慎微,他见过陛下将上奏的御史当众砸断门牙,见过陛下因一颗夜明珠就将随侍的宫女拖下去剁成肉酱喂马,还见过陛下一个不顺心一剑捅穿了一个翰林学士。
陛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上沾过的血,比这御花园的湖水都多。
可此刻,这双手竟然正稳稳地托着一个小姑娘的膝弯。
这小姑娘还是罪臣孟氏的女儿。
马禄贵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把到了嘴边的那句“陛下,小心脚下”吞了回去。
回到养心殿,宫人们见着谢晦脸上那骇人的神色以及他怀中孟沅那狼狈不堪的模样,吓得纷纷跪倒。
谢晦径直将孟沅放在了自己宽大的龙榻上。
“太医呢?!”谢晦冷声质问:“还不快让他滚进来!”
孟沅躺在床上,浑身湿冷,是真的开始难受起来。
刚才在湖里泡了那么久,又吹了风,她只觉得头昏脑涨,骨头缝里都似乎透着一股子寒气。
她半闭着眼,心里却在暗暗叫苦。
玩脱了,这次是真的玩脱了。
她是万万没想到原主的身子这么弱。
三伏天这么热的天,日头毒得能把人烤化。
她仅仅到水里泡了那么一小会儿,也没待久,本还觉得在湖里待着甚是凉爽,比吃十碗冰酪还要来得舒坦,暑气全消。
但谁料报应来得那么快,她迷迷糊糊的,顷刻间就病倒了。
古代这医疗条件,一个风寒感冒都可能要人命啊。
她还不想死,她还想回现代吃芝士榴莲饼和铜锣烧.......
内殿中人影穿梭,太医们忙着诊脉开药,宫人们捧着干净的中衣、瓷面盆和帛帕快步进出。
人人都秉着一口气,手脚忙得像连轴转的陀螺,却又透着井然有序的规矩。
一直到暮色渐沉,孟沅反倒是烧得更厉害了。
这惹得谢晦勃然大怒。
太医院的太医们在跪在殿外候着,院使再度提着药箱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跪在床前,战战兢兢地为孟沅诊脉。
离这孟姑娘被从湖中捞起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了,煎好的药喂了两回,敷在她头上的帕子也换了十几块儿,可她偏生就是连哼都没哼一声,脸色也愈发惨白。
兰陵孟家的小女儿容色倾城,然体素羸弱,是整个南昭都知道的。
他越是诊脉,脸色就越是难看,额头上的冷汗也越来越多。
“如何?”谢晦的声音带着寒意。
“回、回陛下。”院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孟、孟姑娘这是急怒攻心,又受了寒气和惊吓,邪风入体,引发了高热,这、这病来得凶险,孟姑娘又自幼体弱,若是、若是今夜烧不退,恐怕、恐怕就......”
“恐怕什么?!”谢晦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院使闭着眼,也豁出去了,干脆实话实说:“恐怕......性命堪忧!”
谢晦一把将院使甩开,转头看向床上的人。
只见孟沅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苍白的毫无血色,呼吸急促却微弱。
他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是滚烫的,比今早喝的那碗排骨藕汤还要烫。
这一刻,谢晦莫名地感受到了一股恐慌。
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的胸口很闷,心脏都好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
他知道她在演戏,他刚刚就看出来了,她没有真的溺水,她只是想求他做主,报复捉弄苏锦兮。
于是他帮她办了。
可后面她又嫌他处罚得太重,替苏锦兮求情,他也允了。
他本以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甚至想好了待会儿戳穿她之后,要如何欣赏她惊慌失措的表情。
可他从未想过她的身体差到了这个地步,明明刚才还好好的,结果一下子就病得那么重。
甚至重到可能会死。
不行!
他不许!
他不准她死!
“滚出去!”谢晦恍然间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剧烈的痛了起来,他一下子用袖子扫翻了桌上的小熏炉,怒吼道:“开方子!熬药!半个时辰之内,朕要看到汤药!要是她有半点儿差池,朕活埋了你们!”
院使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又滚又爬又磕头,颤颤悠悠地退出了大殿。
殿内又恢复了寂静。
谢晦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看着孟沅。
他的乖张与暴戾,在‘她可能会死’这个认知面前,瞬间溃不成军。
如今,他只觉得不知所措,心头的恐惧叫他的脊背都漫上了一层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