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指挥车像一具被遗弃的铁皮棺材,静静地停在营地的边缘。与远处那片被幽蓝色苔藓帷幔笼罩的、死寂般的安宁不同,这具棺材内部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霍长安的眼窝深陷,如同被灼热的煤球烫出的两个黑洞,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让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蜡质的苍白。然而,他的眼神却燃烧着一种非人的狂热,仿佛已经窥见了某个隐藏在物理法则背后的、神圣而又危险的秘密。

他面前的桌面上,搭建着一个堪称亵渎的装置。那不是现代科技应有的精密与简洁,而更像是一个疯狂炼金术士的祭坛。指挥车里所有能拆卸的电路板、芯片、能量计被暴力地组合在一起,如同血管般纠缠的线缆连接着它们。而在这个怪异装置的中心,安放着那枚“数据琥珀”。它不再是收藏品,而是被当成了一颗心脏,无数金属探针贪婪地刺入它周围的能量场。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装置的一角,一块从铁皮上刮下来的、活着的“电子苔藓”被禁锢在一个玻璃皿中。几根纤细的电极连接着它,仿佛在抽取它的“毒液”,又或者是在倾听它的“语言”。霍长安将其称为“调制器”——一个能将纯粹的能量翻译成“新界”这片土地能够听懂的语言的设备。

他找到了规律。在无数次的计算与失败后,他发现“数据琥珀”的能量、“电子苔藓”的干扰波形、以及这片土地无处不在的“嗡鸣”,三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可怕的谐振关系。只要找到那个精准到毫秒的频率,他就能撬动整个新界,让他的意志成为这片荒原的法则。

现在,他找到了。

“老陈!”霍长安通过残存的内部通讯器嘶吼道,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几分钟后,老陈佝偻着身子,满脸惊惧地出现在指挥车门口。他刚刚从“静默区”的边缘过来,那里的安宁让他短暂地忘记了恐惧,而此刻,霍长安眼中那不加掩饰的疯狂,让他瞬间坠回了冰窟。

“霍……霍先生?”

“别废话,过来!”霍长安一把将他拽进车里,指着那个闪烁着诡异光芒的装置,“看到这个读数了吗?我要你拿着这个接收器,站到黑色基石旁边。当这个数字跳到顶端时,立刻把它扔在基石上然后跑开,越远越好!明白吗?”

老陈看着那个由手持终端改造的、形状古怪的“接收器”,吓得连连后退:“不……霍先生,那东西……那东西有苔藓!我看到那幽蓝的光了!”

“它必须有!”霍长安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抓住老陈的衣领,几乎是脸贴着脸低吼,“这是唯一的办法!你想要一辈子都躲在那个该死的蓝色罩子里,慢慢变成一个连自己名字都记不住的白痴吗?还是想和我一起,真正地、彻底地解决这一切?!”

老陈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他看了一眼车外,那些在“静默区”里虽然安静却眼神迟钝的同伴,再看看眼前这个状若疯魔却又似乎掌握着唯一希望的男人,牙齿开始打颤。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颤抖着接过了那个冰冷的接收器。

夜色下,黑色基石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几个因为体弱无法搬运苔藓的幸存者蜷缩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其中一个就是那位在“热病”中受创最重的年轻程序员。他的身体已经不再发烧,但精神却始终游离在现实边缘。

林曦站在苗圃旁,心神不宁地望着这一幕。霍长安和老陈的举动让她感到一种极致的危险。她能感觉到,空气中某种微妙的平衡即将被打破,一场比“热病”和“言灵回响”更剧烈、更根本的灾变,正在降临。

老陈按照霍长安的指示,哆哆嗦嗦地走到了基石旁。他能感觉到手中接收器里传来的、苔藓那特有的冰冷脉动。他不敢多看,只是死死盯着接收器屏幕上那个不断攀升的红色数字。

指挥车内,霍长安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按下核弹发射按钮的将军。他的手指悬停在主控制键上,眼神穿透了车窗,死死锁定着远处的黑色基石。他嘴里念念有词,全是些外人无法理解的术语:“……频率校准……相位锁定……能量矩阵展开……共振,开始!”

他猛地按下了按钮。

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光影和声音都被抽离了。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存在”的振动。一道无形的、高密度的能量波以指挥车为中心,精准地射向黑色基石。空间本身仿佛被拧成了麻花,远处的群山轮廓在视野中出现了诡异的扭曲。每个人的牙齿都在颅骨内咯咯作响,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数据琥珀猛地爆发出太阳般的光芒,将整个指挥车内部照得惨白。但仅仅一秒钟后,它的光芒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退,从一颗耀眼的恒星,迅速黯淡成了一块几乎失去所有光泽的、平平无奇的石头。

玻璃皿中的电子苔藓则像是被注入了兴奋剂,幽蓝色的光芒疯狂暴涨,瞬间溢满了整个器皿,甚至在玻璃表面烙印出了细密的、如同电路板纹理般的焦痕。远处的苔藓帷幔也像是收到了感应,整片区域的蓝光猛地一闪,亮度凭空增加了数倍,仿佛一片被点燃的蓝色鬼火。

老陈在共振波及到他之前,凭着最后一丝理智将接收器扔向了基石,然后连滚带爬地向后逃去。接收器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落在基石上,瞬间被强大的能量分解成了最基本的粒子。

而真正的代价,在更近的地方显现。

那个蜷缩在基石附近的年轻程序员,在共振爆发的瞬间,身体猛地挺直。他的脸上没有痛苦,反而露出一种极致的、诡异的狂喜与解脱。他那双原本涣散的眼睛,此刻变得清澈无比,却又空洞得可怕。他缓缓站起身,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林曦,以及所有还清醒的人,都在脑海里清晰地“听”到了他的话语,那正是霍长安刚才在指挥车里低语的片段:“……相位锁定……矩阵展开……”

他的心智,被这股强大的能量流彻底冲刷、格式化,然后写入了新的程序。他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成了这次共振的一个活体终端,一个被“同化”的牺牲品。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与疯狂中,黑色基石,开始了它的变化。

它不再是一块死物。平滑的表面上,开始浮现出无数条亮银色的、如同神经元网络般复杂的光路。这些光路以一种反物理的逻辑迅速蔓延、交织,发出嗡嗡的低鸣。紧接着,基石的中心开始向上“生长”。那不是建造,而是某种有机体的骨质增生。扭曲的、闪烁着金属与能量混合光泽的结构破土而出,它们彼此缠绕、融合,形态丑陋而不规则,仿佛一座从噩梦中直接拽出的、充满病态美感的肿瘤。

几分钟后,共振停止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的惊天动地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但那座凭空出现的、约有一人高的扭曲塔基,却在原地静静地矗立着,证明着幻觉的真实性。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暗金色,表面那些银色的光路仍在缓慢地流动,仿佛拥有生命。它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既是科技的奇迹,又是自然的怪物。

云塔的第一块“砖”,以一种超乎想象的、异常而危险的方式,奠定了。

指挥车的门被推开,霍长安踉跄着走了出来。他看起来像是瞬间老了十岁,但那双燃烧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座扭曲的塔基,充满了造物主般的痴迷与敬畏。他一步步走上前,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触摸着那冰冷而又仿佛在微微震动的表面。

“成功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混合着疲惫、狂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它回应了……我们成功了……”

没有欢呼,没有掌声。幸存者们呆呆地看着那座怪异的塔基,又看看那个眼神空洞、嘴角挂着诡异微笑的年轻程序员,一种比面对死亡更深刻的寒意攫住了他们。我们究竟做了什么?这个念头,像一颗冰冷的钉子,钉入了每个人的脑海。

林曦没有去看那座所谓的“奇迹”,她第一时间冲到了那个被“同化”的年轻人身边。她抓住他的手,入手一片冰凉。她呼唤他的名字,但他只是歪着头,用那双清澈而空洞的眼睛看着她,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数据流稳定……冗余校正……”

“霍长安!”林曦猛地回头,发出一声悲愤的嘶吼,“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霍长安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这是必要的代价,林曦。”他看着那个迷失的灵魂,就像看着一个实验中损耗的零件,“通往新世界的道路,从来都不是用鲜花铺就的。我们牺牲了一个人,却为所有人换来了第一步。这是值得的。”

“值得?”林曦的声音在颤抖,她指着那座扭曲的塔基,“用一个人的灵魂去换来这么一个怪物?这不是第一步,这是一个诅咒的开始!”

霍长安没有再争辩,他只是转过身,重新面对自己的“杰作”。他的背影在塔基散发的诡异光芒映衬下,显得无比高大,又无比孤单。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守护着他亲手召唤出的神魔。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那座扭曲的塔基发出持续的、微弱的嗡鸣,像是在宣告自己的诞生,也像是在低语着未来更沉重的代价。林曦抱着那个已经失去灵魂的躯体,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绝望。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所要面对的,不再是如何在荒原上生存下去,而是如何控制这个他们亲手创造出来的、正在缓慢苏醒的——“沉疴”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