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芜城的雨,总带着股洗不掉的潮湿气。
初秋的雨丝斜斜密密,像被谁扯散的银线,缠缠绵绵地落下来,打在沈府青灰色的瓦檐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檐角垂落的雨线串成珠帘,将庭院里的芭蕉叶洗得油亮,叶片上滚动的水珠坠在叶尖,颤巍巍地悬着,像谁没忍住的泪。
沈清辞站在沈府后门的石阶上,素色的裙裾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裙摆下暗绣的缠枝莲纹。刚过及笄之年的少女身量尚纤,肩头披着件月白的素纱披风,风一吹,衣袂翩跹如欲飞的蝶。她脊背挺得笔直,像株经了风雨的青竹,那双清亮的杏眼在雨雾里半眯着,瞳仁里映着檐下的雨帘,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那是三年前父母离世时,一夜之间从眼底褪去稚气后,沉淀下来的韧。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绣的云纹,那是母亲生前亲手绣的。云纹的针脚细密,摸上去带着温润的棉感,像母亲从前抚过她发顶的手。沈清辞轻轻吁出一口气,白雾在微凉的空气里转瞬即逝,她想起三天前那个同样飘着雨的清晨,守在爷爷床前的自己,也是这样攥着爷爷逐渐冰凉的手,直到他最后一口气散在雨雾里。
“小姐,真要这么做?”贴身丫鬟青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被雨水打湿的黏滞感。她手里捧着件厚些的夹袄,小心翼翼地往沈清辞身边凑了凑,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担忧,“二房那边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又要闹翻天。方才我去厨房打水,听见二房的张妈跟人嚼舌根,说您一个孤女占着家业,早就该……该让出来了。”
最后几个字说得含糊,青禾却忍不住红了眼眶。她跟着沈清辞长大,亲眼看着这位大小姐三年前失去双亲时,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出来时眼底的光都暗了大半;更看着她这三年来,一边跟着老爷子学算账、理铺子,一边悄悄攒着力气,就为了能在这深宅大院里站稳脚跟。
沈清辞收回目光,转脸看向青禾时,眼底的沉郁淡了些,只淡淡“嗯”了一声,声音清冽如雨后的井水:“账本在我手里,他们闹,也得看有没有底气。”
三天前,沈老爷子,也就是沈清辞的祖父,突发恶疾离世。这位一手将沈家从城南寻常布商带成南芜城首屈一指的绸缎世家的老人,走得仓促得让人措手不及。前一日还在书房教沈清辞看染坊的新色卡,夸她调的“雨过天青”比苏州来的老师傅还地道,第二天拂晓就没了气息。连贴身伺候的老管家都红着眼说,老爷子咽气前还攥着本没写完的账册,手指在“东街锦绣阁”几个字上颤了半天。
他甚至没来得及立下明确的遗嘱。
沈家分三房。大房是沈清辞父母,可惜三年前那场席卷南芜城的瘟疫,夫妻二人先是为了赈济灾民染了病,后又坚持把药材让给更重的病人,最后双双离世,只留下沈清辞一个独女。二房三房则是人丁兴旺,尤其是二房的沈二叔沈仲平,这些年靠着老爷子的信任,把持着沈家大半的生意,从苏州的织坊到京城的绸缎庄,几乎都攥在他手里。府里早就有人私下说,二老爷看家主之位的眼神,比看自家儿子还热。
老爷子头七刚过,灵堂的白幡还没撤,二房就迫不及待地让管家来传话,说要“分家产”。话里话外,都是说沈清辞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不该占着大房的田产铺子,该由族里代管,等将来嫁人了,再“酌情”分些嫁妆。
“小姐,二老爷方才又让人来催了,说……说您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按规矩不该插手族中事务,让您把手里的铺子和田地交出来,由族中代管,等您嫁人了再……”青禾越说越气,声音都发颤,手里的夹袄被攥得皱巴巴的,“什么代管?分明是想吞了去!那些铺子,有好几家是老爷生前亲手打理的,还有城东的那片桑田,是老夫人当年的嫁妆地,怎么能给他们!”
沈清辞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像冰棱划过水面:“等我嫁人了,这些东西还有我的份吗?”
她转身往里走,青石板路被雨水打湿,映着她素色的裙角,像朵浮在水面的白荷。廊下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红绸沾水后沉甸甸的,倒像是在为谁垂泪。“去告诉二房,半个时辰后,前厅议事。账本我会带去,是亏是赚,一笔一笔算清楚。”
青禾愣了愣,手里的夹袄差点掉在地上:“小姐,您真要跟他们对账?二老爷管着生意这么多年,账本肯定做了手脚……去年西街的绸缎庄明明赚了钱,账上却写着亏了,当时老老爷身体不好,也没细查,这会子哪算得清?”
“做了手脚,才更要算。”沈清辞的声音平静无波,像落在深潭里的雨,“爷爷教过我,做生意,账目是根本。丝有丝的价,棉有棉的秤,一分一毫都错不得。假的真不了,只要我咬住账本不放,他们就不敢太明目张胆。”
她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大房早已没人,旁支的长辈们要么被二房拉拢,要么是些明哲保身的老好人,不会为了她一个孤女得罪掌权的二房。但她不能退。
父母留下的念想,爷爷毕生的心血,还有那些跟着沈家吃饭的伙计、织工——东街锦绣阁的王掌柜,父亲当年从乞丐堆里把他救回来,如今一家五口都靠着铺子过活;城南染坊的刘师傅,一手染布的绝技传了三代,是沈家能做出“流云锦”的关键,二房早就想把他挖到自己的私坊去。她若退缩,这些人恐怕都要被二房三房盘剥干净,到时候别说沈家的家业,就连爷爷一辈子的名声,都要被这群蛀虫败坏了。
更重要的是,她隐约觉得,爷爷的“突发恶疾”,或许并不简单。前几日守灵时,她夜里去给爷爷换香,撞见二房的儿子沈明轩鬼鬼祟祟地在灵堂外转悠,手里攥着个空药包,见了她就慌忙往袖里塞。当时只当是他胆小怕鬼,此刻想来,那药包的颜色,倒像是爷爷常喝的安神汤里的药渣色。
沈清辞走进自己的院子“听竹轩”,青禾赶紧跟上来,要为她擦去披风上的雨珠。院里的青竹被雨水洗得发亮,竹影落在窗纸上,像幅流动的水墨画。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是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锁是黄铜的,刻着繁复的云纹——这是爷爷上个月亲手交给她的,说“清辞长大了,该学着管自己的东西了”。
匣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本账册,蓝布封皮,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年份和铺子名。最上面一本,是爷爷亲笔写的《沈家产业录》,从最初的一间布铺,到如今的十二间绸缎庄、三间染坊、五片桑田,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末页还有爷爷的朱红私印。
沈清辞指尖抚过那私印,冰凉的玉石触感让她心头一稳。她把账册一本本放进随身的包袱里,又从妆奁深处摸出个小小的锦囊,里面是爷爷给她的另一样东西——沈家最大的绸缎庄“锦绣庄”的半枚钥匙,另一半,本该在掌管总账的人手里。爷爷说过,这钥匙能查所有铺子的底账。
“小姐,时辰差不多了。”青禾在门外轻声提醒。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将包袱挎在肩上,转身走出房门。雨还在下,廊下的风卷着雨丝打在脸上,带着微凉的湿意,却让她更加清醒。
半个时辰后,沈府前厅。
紫檀木的八仙桌摆在堂中,上面还放着老爷子的灵位牌,只是白烛已经换成了寻常的红烛,透着股仓促的刻薄。二房沈二叔沈仲平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穿着件宝蓝色的锦袍,腰间系着玉带,手指上的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油光。他身旁坐着三房沈三叔沈仲安,穿件月白色的长衫,看着倒像个文雅人,只是眼神总往沈仲平身上瞟,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旁边的椅子上还坐着几位旁支的长辈,有须发皆白的四爷爷,有总爱捻着佛珠的七奶奶,还有几个平日里不怎么露面的远房叔伯。见沈清辞进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有探究,有同情,也有几分看好戏的冷漠。
沈仲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把玩着个紫砂茶杯,语气带着施舍般的不耐烦:“清辞来了?既然来了,就把你手里那几个铺子的契书交出来吧,都是自家人,二叔不会亏了你的。等你出嫁时,二叔给你添一份丰厚的嫁妆,保你在夫家不受气,这总行了吧?”
他这话看似宽厚,实则把“女子无才便是德”“嫁妆才是女子本分”的规矩摆得明明白白,堵得人没话可说。旁边的七奶奶赶紧附和:“是啊,清辞,你二叔也是为你好。女孩子家管这些俗务哪像话?还是早点交出来,安心绣嫁妆是正经。”
沈清辞没理他们,径直走到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将肩上的包袱解下来,放在桌上。包袱解开,露出里面沉甸甸的木匣子,她“啪”地一声打开匣子,十几本蓝布账册整整齐齐地码着,在烛火下透着沉静的分量。
“二叔急什么?”她抬眼,目光扫过在场的人,像雨雾里的月光,清冽却有穿透力,“爷爷刚走,后事刚了,按理说不该急着谈这些。但既然二叔提了,那不如索性把话说开。这是我手里的几本账册,记录着爷爷交给我打理的那几家绸缎庄近三年的出入。另外,”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沈仲平脸上,“我还想借二叔手里的总账看看,毕竟沈家是一体的,总不能各算各的账,您说呢?”
沈仲平脸色一沉,手里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茶水溅出来,打湿了他的锦袍袖口。“我手里的账,岂是你能随便看的?清辞,别给脸不要脸!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账目?账本上的进出、银钱的折算,哪一样是你能弄明白的?安分守己等着嫁人就是,别在这里添乱!”
他这话吼得又急又凶,显然是被戳到了痛处。沈仲安赶紧打圆场:“二哥息怒,清辞也是年轻不懂事……清辞啊,你二叔管着沈家这么多生意,日理万机的,账本哪能说看就看?有什么事,咱们好好商量嘛。”
“我懂不懂,看过才知道。”沈清辞没理会沈仲安的和稀泥,从匣子里拿出最上面的一本账册,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的字迹娟秀工整,是她亲手所记。“就说东街那家‘锦绣阁’吧,去年冬天,二叔说进了一批上等的云锦,花了三千两银子,可我查过库房记录,那批云锦只入库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去哪儿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让前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沈仲平眼神一慌,随即拍了下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都晃了晃:“胡说八道!库房记录难免有疏漏,说不定是库房的老陈记错了!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云锦那么金贵的东西,难道还能飞了不成?”
“是不是疏漏,查一查当时的进货单据、押送的伙计,总能弄清楚。”沈清辞不紧不慢地翻着账册,指尖点在其中一页,“单据上写着‘十二月初三,苏州织造坊云锦五十匹,银三千两’,可库房的入库记录是‘十二月初五,云锦二十五匹’,剩下的二十五匹,既没在铺子里卖过,也没在库房里存着。倒是二叔家的明轩表哥,上个月在酒楼请客,穿了件云锦袍子,颜色花样,正好和那批云锦对上。”
这话一出,旁边的四爷爷忍不住“咦”了一声。他虽然不管事,但也知道云锦的金贵,沈家的云锦都是要给京里的达官贵人供货的,家里的小辈哪能随便穿?
沈仲平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沈清辞的手都在抖:“你……你血口喷人!明轩那袍子是……是他自己买的!跟沈家的货没关系!”
“哦?是吗?”沈清辞又翻了一页,“那城南的染坊,上个月报损了五百匹绸缎,说是染坏了,可我让人去看过,那批绸缎的边角料都没找到,倒像是……被人悄悄运走了?”
她抬眼看向沈仲平,目光清亮得像能照见人心:“我记得那批绸缎是要供给知府大人做寿衣的,料子是上好的杭绸,染的是‘福禄寿’三色。报损的第二天,我就看见三叔家的马车往城外去了,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隐约露出点杭绸的光泽。三叔,您能说说,那天马车拉的是什么吗?”
一直低着头的沈仲安猛地抬起头,脸色比纸还白,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点小事都被沈清辞查得清清楚楚。
旁支的几位长辈也露出惊讶的神色。他们只知道二房管着生意,日子过得红火,家里的小辈穿金戴银,却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些猫腻。四爷爷捻着胡须,眉头皱了起来:“仲平,清辞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要是真有这事,可就太不像话了,那可是沈家的基业啊!”
七奶奶也停了捻佛珠的手,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她虽然和二房走得近,但也见不得有人把家业往自己兜里塞。
沈清辞没再看他们,只是一页页翻着账册,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还有城西的布铺,上个月的账上写着‘遭贼,损失银五百两’,可我问过铺子里的伙计,那天夜里根本没听见动静,门窗都好好的。倒是二房的张妈,前几日去银楼打了对金镯子,说是二夫人赏的……”
她每说一句,沈仲平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最后,他额头上都冒出了汗,只能梗着脖子吼:“你……你早就查过了?你个小丫头片子,居然敢暗中查我!”
“爷爷教我的第一课,就是凡事要留心。”沈清辞合上册子,声音里终于带了点冷意,“他说,沈家的生意,不是哪一个人的,是上百号伙计织工的饭碗,是南芜城百姓对‘沈记’的信任,容不得半点私心。账本我带来了,二叔要是不介意,咱们现在就一笔一笔对。对清楚了,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要是对不清楚……”
她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像出鞘的剑,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我只能去官府,请大人来评评理了。毕竟,沈家的生意,牵扯着上百号人的生计,容不得有人中饱私囊。更别说,爷爷的死因还没查清楚,若是让官府知道,掌管家业的人监守自盗,说不定还会疑心……爷爷的病,是不是跟这些亏空有关?”
最后一句话像块巨石砸在地上,让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把官府搬出来已经够让沈仲平忌惮了,再扯上老爷子的死因,更是戳中了他的软肋——他这些年做的手脚,真要被官府查起来,别说保不住家业,恐怕连身家性命都悬。
前厅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在瓦上,敲在心上,让人莫名的心慌。沈仲平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沈清辞那双清亮又锐利的眼睛看得发怵,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沈清辞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她暂时稳住了局面,但二房三房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手里肯定还有更多的手段,说不定还会在她婚事上做文章,想把她早点嫁出去,好彻底夺走大房的产业。
但她不怕。
爷爷教她的,不只是看账本、算银钱,还有如何在风浪里站稳脚跟。他说过,女子不比男子差,只要心里有秤,手里有底,就能撑起一片天。
雨还在下,但沈清辞的心里,却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坚定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