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的日子定在三日后,由南芜城最有名望的两位公正先生主持,一位是前清退隐的户部主事刘老先生,一位是城中商会的会长张掌柜。消息传开,南芜城的商户们都暗自关注——沈家这棵百年大树,怕是真要分杈了。
沈清辞这几日几乎住在了锦绣阁的账房里。周掌柜将大房近十年的账目都搬了过来,堆满了半间屋子。从父母在世时的生意往来,到爷爷代管期间的收支,再到她接手后的流水,一笔一笔核对,稍有疑问便标记出来,旁边附上佐证的单据。
“小姐,您看这笔。”周掌柜指着账册上的一处记录,“三年前,大老爷还在时,曾给总号投了五千两银子,说是扩大织坊规模。可我查了总号的流水,只记了三千两,剩下的两千两不知所踪。”
沈清辞凑近看,账册上的字迹是父亲的,娟秀工整,旁边还盖着大房的私章,错不了。她翻出当年的回执,总号的印章清晰可见,金额却写着三千两。
“回执被改过。”沈清辞指尖拂过金额处,纸质比别处略薄,“用米汤糊住原字,再写上三千两,干了之后很难察觉,只有对着光才能看出痕迹。”
周掌柜气得拍了下桌子:“二老爷太黑心了!连去世的大哥都坑!”
“不止如此。”沈清辞又翻出一本账册,“你看这里,每年祭祖,大房按规矩该分的红利,都被以‘族中公用’的名义扣了三成,可族中公用的账目里,从未见过这笔钱的去向。”
一笔笔查下来,大房被克扣、挪用的银子竟有近两万两。周掌柜越看越心惊,最后红了眼眶:“老老爷要是知道二房这么做,怕是要气活过来……”
沈清辞合上账册,指尖冰凉。这些账目,足以证明二房多年来的贪腐,可她心里清楚,这还不是最致命的。二房敢这么肆无忌惮,恐怕手里还握着别的筹码。
“周伯,这些账目收好,分家那天,只挑几处不太显眼的提,别一下子把底牌亮出来。”
“为何?”周掌柜不解,“这些证据,足够让二房颜面扫地了!”
“分家是为了拿回属于大房的东西,不是为了撕破脸。”沈清辞望着窗外,“二房在沈家经营多年,根基太深,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我们要的是公平,不是鱼死网破。”
正说着,青禾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个食盒,神色有些凝重:“小姐,我从百草堂回来了。”
“查到什么了?”沈清辞接过食盒,里面是刚买的点心。
“百草堂的掌柜姓王,是个精瘦的老头。”青禾压低声音,“我假装去抓药,跟他闲聊,说起阿福,他一开始不肯说,后来我塞了点银子,他才透了口风。说阿福去年冬天,确实在他那里买过生首乌,而且买了不少。”
沈清辞捏着点心的手猛地收紧:“生首乌?确定是生的?”
“确定。”青禾点头,“王掌柜说,当时他还劝阿福,生首乌有毒,不能随便用,阿福却说‘不是入药,是用来毒老鼠的’,他就没再多问。”
毒老鼠?沈清辞冷笑。哪有人用珍贵的生首乌毒老鼠?分明是买去换了爷爷药里的制首乌!
“王掌柜还说什么了?”
“他说……阿福买生首乌的那天,好像跟二房的账房先生一起去的,两人在药铺后堂说了半天话才走。”
账房先生?沈清辞心里一动。二房的账房先生,正是那个去柳溪镇银铺兑银子的人。这两人凑在一起,绝非偶然。
“青禾,你做得很好。”沈清辞深吸一口气,“这件事,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周伯。”
“我知道了。”青禾见她神色严肃,不敢多问。
送走青禾,沈清辞独自坐在账房里,对着那本陈大夫的处方簿发呆。生首乌有毒,少量服用或许只会让人头晕恶心,可长期服用,足以致命。爷爷去世前那几个月,确实总说头晕,当时只当是忧思过度,现在想来,恐怕就是生首乌慢性中毒的症状!
二房为了夺权,竟然真的对爷爷下了毒手!
这个念头让沈清辞浑身发冷,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她一直告诉自己,爷爷的死或许只是意外,可证据却一步步将矛头指向二房。那个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二叔,背后竟藏着如此狠毒的心肠。
“小姐,吴府的小姐来了。”周掌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清辞定了定神,收起处方簿:“请她到前厅。”
吴小姐名唤吴婉,生得眉目清秀,一身素雅的衣裙,举止娴静。她没有直接看嫁衣料子,反而打量着锦绣阁的陈设,轻声道:“沈小姐年纪轻轻,就能把铺子打理得这么好,真是厉害。”
“吴小姐过奖了,只是尽力而为。”沈清辞请她坐下,“嫁衣的样稿和料子都准备好了,您看看是否满意。”
吴婉拿起样稿,仔细看着,忽然道:“沈小姐,我听说……你在跟二房争家产?”
沈清辞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坦然道:“只是想分家,拿回属于大房的东西。”
吴婉放下样稿,眼神里带着几分同情:“我爹常说,沈家二房的沈仲平,是个笑里藏刀的人。沈小姐一个人,怕是斗不过他。”
“多谢吴小姐提醒,我会小心的。”
“其实……”吴婉犹豫了一下,“我知道一些事,或许能帮上沈小姐。”
沈清辞有些意外:“吴小姐请说。”
“去年冬天,我去城外的寒山寺上香,回来时路过一片竹林,看到沈仲平跟一个陌生人说话。”吴婉声音压得很低,“离得远,没听清说什么,只隐约听到‘药材’‘银子’‘老爷子’几个词。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或许……”
沈清辞心头一震。去年冬天,正是爷爷开始头晕的时候,也是阿福去百草堂买生首乌的时间!
“那个陌生人,您还记得长什么样吗?”
吴婉摇摇头:“戴着斗笠,看不清脸,只记得很高,走路有些跛。”
高个子,跛脚……沈清辞将这个特征记在心里,又问:“您确定是沈仲平?”
“确定。他当时穿的那件藏青色锦袍,我在宴会上见过。”吴婉点点头,“沈小姐,我知道的就这些。您……多加小心。”
送走吴婉,沈清辞站在窗前,久久没有说话。吴婉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新的疑团。二房不仅自己动手,似乎还勾结了外人?那个跛脚的陌生人,会是谁?
“小姐,吴府的嫁衣单子,定下来了?”周掌柜进来问道。
“定下来了,按样稿做。”沈清辞回过神,“周伯,你去查查,去年冬天,南芜城有没有来过一个跛脚的高个子陌生人,尤其是跟药材生意有关的。”
周掌柜虽疑惑,但还是应声去了。
分家的前一天,沈清辞回了趟沈府。刚进院子,就看到三房的沈仲安在廊下徘徊,神色焦虑。见到她,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清辞,你可回来了!”
“三叔公,有事吗?”沈清辞有些意外,三房一向对二房言听计从,很少主动找她。
沈仲安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清辞,明天分家,你……你多留个心眼。你二叔他……他准备了后手。”
“后手?”
“我也是偶然听到他跟账房先生说的,好像是……找到了当年你爹娘留下的一份‘过继文书’,说你爹生前答应,要把你过继给二房当女儿。”沈仲安搓着手,满脸不安,“若是这份文书作数,你名下的产业,可就都成二房的了!”
过继文书?沈清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母生前最疼她,怎么可能把她过继给二房?这分明是伪造的!
“三叔公,您确定听到了?”
“确定!千真万确!”沈仲安急道,“我知道你二叔不是东西,可我……我也不敢跟他作对。清辞,你可得想办法证明那文书是假的啊!”
沈清辞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不动声色:“多谢三叔公提醒,我知道了。”
看着沈仲安匆匆离去的背影,沈清辞握紧了拳头。二房果然留了后手!伪造过继文书,这是想彻底吞掉大房的产业!
她回到自己的小院,青禾正在收拾东西,见她脸色不好,关切地问:“小姐,怎么了?”
“二房伪造了我爹娘的过继文书,说明天分家要用。”沈清辞坐在椅子上,指尖冰凉,“若是被他们得逞,我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青禾吓得脸都白了:“那怎么办?过继文书这种东西,要是盖了章,官府都认的!”
“认不认,得看文书是真是假。”沈清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爹娘的字迹,我认得。他们的私章,虽然我没见过,但爷爷那里肯定有备份。青禾,你去爷爷的书房看看,能不能找到我爹娘当年用过的私章,或者……他们写的书信。”
“哎,我这就去!”青禾赶紧跑了出去。
沈清辞则翻箱倒柜,找出父母留下的遗物。父亲喜欢书法,留下了不少字帖和手稿;母亲擅长绣活,留下了几本绣谱,上面有她的批注。她将这些东西都整理出来,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迹——父亲的字遒劲有力,母亲的字娟秀清丽,与二房可能伪造的字迹,定有不同。
可光有字迹还不够,私章才是关键。古代文书,讲究“盖章为凭”,若是私章对上了,就算字迹有出入,也很难辩驳。
一直等到天黑,青禾才垂头丧气地回来:“小姐,我把老老爷的书房翻遍了,都没找到大老爷和大夫人的私章。我问了府里的老仆,他们说……前阵子二房的人来书房‘整理’过,很多东西都被收走了。”
果然被他们拿走了!沈清辞心沉到了谷底。
“难道……就没办法了吗?”青禾眼圈泛红。
沈清辞看着桌上父母的手稿,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娘的绣谱!她每次绣完一幅绣品,都会在角落绣上一个小小的‘安’字,那是她的闺名。而且……她的私章,是用一块老沉香木刻的,上面刻着‘沈安氏’三个字,章的侧面有个小小的缺口,是当年我不小心摔的。”
“缺口?”青禾眼睛一亮,“那要是二房伪造私章,肯定不知道有缺口!”
“对!”沈清辞站起身,“只要我们能证明他们的私章没有缺口,就能说明文书是假的!”
可怎么证明?他们手里没有真章,空口白牙,谁会信?
沈清辞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忽然想起爷爷生前说过,母亲的嫁妆里,有一个紫檀木的首饰盒,上面用母亲的私章盖过印,说是“辟邪”。
“青禾,去我娘的嫁妆箱里找找,有没有一个紫檀木的首饰盒,上面有‘沈安氏’的印。”
青禾立刻去了,没多久,抱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子跑回来:“小姐,找到了!你看!”
盒子的角落里,果然有一个暗红色的印章,上面刻着“沈安氏”三个字。沈清辞拿起放大镜仔细看,印章的侧面,果然有一个小小的缺口!
“太好了!”沈清辞激动得声音发颤,“有这个,就能证明二房的私章是假的!”
青禾也破涕为笑:“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沈清辞小心地将首饰盒收好,心里却不敢放松。二房既然敢伪造文书,肯定还有别的手段。她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分家当天,沈府前厅挤满了人。刘老先生和张掌柜坐在主位,神色严肃。二房沈仲平春风满面,仿佛胜券在握;三房沈仲安缩在角落,不敢抬头;旁支长辈们则交头接耳,等着看结果。
沈清辞一身素衣,抱着一个锦盒,平静地走进来,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刘老先生清了清嗓子,“按规矩,先由各方陈述自家的产业,再由我们核对账目,最后定分家方案。”
沈仲平立刻站起身,让账房先生拿出总号的账册,唾沫横飞地讲起自己这些年为沈家做的贡献,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大房没什么产业,该分出去的都该归二房。
等他说完,刘老先生看向沈清辞:“沈小姐,该你了。”
沈清辞点点头,让周掌柜拿出大房的账册:“大房的产业,主要有三间铺子,城外二十亩水田,还有祖宅的东跨院。这些年的收支,账册上都有记录,与总号往来的流水,也一一在册。”
她没有提二房克扣银子的事,只平静地陈述事实。
沈仲平却立刻跳出来:“胡说!这三间铺子,早就该归总号统一管理!还有那二十亩水田,是老爷子当年借给大房种的,现在也该还回来了!”
“二叔这话可有证据?”沈清辞反问,“账册上写得清清楚楚,铺子是爷爷赏给大房的,水田是父亲用自己的银子买的,地契还在我手里。”
沈仲平被噎了一下,随即冷笑:“地契?就算有地契又如何?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守不住这些产业!我这里有份文书,是你爹娘当年留下的,说要把你过继给我当女儿,你名下的产业,自然该由我代管!”
他得意洋洋地让账房先生拿出一份泛黄的文书,上面果然写着“过继沈清辞为女”,末尾盖着沈清辞父母的私章。
众人一片哗然。旁支长辈们都看向沈清辞,眼神里带着同情。
刘老先生拿起文书,仔细看了看,又递给张掌柜。张掌柜看了半天,点点头:“字迹看着像,印章也……”
“这文书是假的!”沈清辞站起身,声音清亮,“我爹娘从未想过要把我过继给二房!”
“你说假的就是假的?”沈仲平冷笑,“有你爹娘的亲笔签名和私章,官府都认!”
“私章是假的!”沈清辞打开锦盒,拿出那个紫檀木首饰盒,“大家请看,这是我娘的嫁妆盒,上面有她的私章印记。我娘的私章侧面有个缺口,是我小时候摔的,而这份文书上的印章,没有缺口!
众人立刻围过来看,果然看到首饰盒上的印章侧面有个小缺口,而文书上的印章印记,侧面光滑平整。
“真的有缺口!”
“这么说,二老爷的文书是假的?”
沈仲平脸色一变,强辩道:“胡说!这盒子上的印章说不定是你后来刻的!”
“这盒子是我娘的嫁妆,陪嫁过来的时候就有这个印章,府里的老仆都可以作证。”沈清辞看向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仆,“王嬷嬷,李伯,你们还记得吗?”
几个老仆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确实……当年大夫人的嫁妆盒,上面是有这个印章。”
沈仲平的脸色彻底白了。
刘老先生和张掌柜交换了个眼神,都看出了端倪。刘老先生咳嗽一声:“沈二老爷,这文书的真伪,怕是要再查查。”
沈仲平还想说什么,沈清辞却又开口了:“二叔,既然你拿出了假文书,那我也不妨说说总号的账目。这三年来,总号以次充好,给锦绣阁换了七次料子,克扣大房红利近万两,还有……”
她话没说完,沈仲平就慌了:“够了!我……我承认,文书是我一时糊涂伪造的!我只是……只是担心清辞一个人撑不住大房的产业……”
“担心?”沈清辞冷笑,“担心就该伪造文书,侵吞家产吗?”
刘老先生见沈仲平服软,便打圆场:“既然沈二老爷认错了,这事就先不提。我们还是按规矩,核对账目,公平分家吧。”
沈仲平不敢再耍花样,只能眼睁睁看着刘老先生和张掌柜核对账目。最后,分家方案定了下来:大房的三间铺子、二十亩水田和东跨院归沈清辞所有;总号的生意由二房和三房共管,利润三七分;旁支长辈们则分了些现金和首饰。
虽然没有扳倒二老爷,但也受了重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