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月春分,正是蜀京梅雨最盛的时节,倒春寒来的频繁,带着刺骨的寒意。

临安侯府西厢偏院,柳婉宁躺在床上,身上的衾被湿的透骨,身上新旧不一的伤痕,正受着风湿疼痛的折磨。

破败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一个戴着灰布头巾的婆子一脸晦气的走了进来,手上还端着炭盆。

随意的往地上一搁,许是受不住屋里这泛着潮气的霉味,婆子只想赶紧出去。

可是努着的眉眼不小心一瞥,只见那床上破败的人,已经瘦骨嶙峋,哪里还有往日蜀京第一美人的面貌。

端进来的炭早就泛了潮,如今燃着,不一会儿,屋里便有了呛人的白烟。

婆子呛鼻的咳了几声,急忙退出屋去,却将那房门关的严实。

廊下另一个婆子,也不知怀里揣着什么,刚走近,便听见方才的婆子抱怨道,“这炭也太呛人了些,我这身子骨闻了,都咳的不行,你说屋里头那位,能熬过今夜吗?”

刚来的婆子往廊下的凳子上一坐,将怀里包好的炒花生拿了出来,一脸不在意的看了屋里一眼,“世子爷都不在乎她的死活,你操那闲心作甚?”

一手捏碎一颗花生,又道,“她自己生不出孩子,又占着嫡妻的位置,还不准世子爷纳妾,这可不就讨了世子爷的嫌了么?”

带着灰布头巾的婆子也跟着坐下,同样拿了一颗花生捏碎了嚼吧,眼眸来回瞧了屋里一眼,似乎带着话,许是想为屋里的可怜人说几句话,可终究也只是重重一叹。

对面的婆子见状,立刻就低声警告道,“这么个扫把星,你也敢同情她,就不怕将那衰气染上,一个女人,命里无子,这可是大忌!”

叹气的婆子被这话震得不轻,浑浊的眼珠微突,心里只怪自己不该平白生了这可怜人的心思,她家小子如今也正娶了媳妇儿,那可是万万不能断了香火的。

这么一想着,似乎觉着自己方才进屋似乎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连忙就双手合十,虔诚的朝着清光寺的方向“阿弥陀佛”了几句。

两人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议论着府里主子的是非,却是全然不怕屋里头的人听了去。

说的好听是府里的世子夫人,说的难听点连府上倒夜香的都能来踩上一脚。

屋里的炭实在是呛人,柳婉宁咳的凶猛,听的屋外的两个婆子都有些心惊。

天上一个响雷打下,吓的两个婆子,赶紧走了一个去给府里的大小姐报信,只怕这夫人熬不过今晚了。

屋外风雨拍打的厉害,一扇窗户被大风吹开,总算散了些屋里呛人的白烟。

柳婉宁双眼凹陷的厉害,几经猛烈咳嗽,只觉整个身子都快散掉,身上湿黏的热意涌出。

也不知是血,还是漏了尿。

反正她一身骨头早已被打断,如今也不过被一口不瞑目的气吊着。

她何时不准慕容傅纳妾了,分明是他慕容傅自己不愿!

那时,她还以为是因为慕容傅心里只有自己,可原来却是慕容傅拿自己当成挡箭牌。

他要的,居然是自己的长姐——慕容雪!

这两人违背伦理的不耻行为,却让她柳婉宁的一辈子来买单!

从一开始,慕容傅娶她,就只当她是一块遮羞布而已,可她自己却偏偏蠢的非要嫁进来。

当初,大哥分明还阻止过她,可她不听,还与大哥生了嫌隙。

后来,发现二人奸情,她曾想过求助父亲和离,可是继母却说,父亲如今能当上户部尚书,全是仰仗临安侯府在三皇子面前的帮衬。

为了父亲的仕途,两家的姻亲是绝不可能断的!

她不过是柳家的一颗棋子,他们绝不会为了她去得罪临安侯府,得罪三皇子!

柳婉宁双眼空洞的可怕,却流不出一滴泪来,因为她的泪早就哭干了!

这一切,都怪她识人不清,错把继母这颗毒瘤当成珍珠供着!

吱呀的门声再次响起,清新俾人的栀子花香传来。

柳婉宁没有侧目去看,只闻这芳香,便知是侯府大小姐慕容雪来了。

这个一身雪白长裙的女子,有着十分温婉的面貌,可谁能知道,她居然长了一颗吃人的心。

柳婉宁如今身上的每一寸伤,皆是拜她慕容雪所赐。

说什么她柳婉宁善妒,分明就是慕容雪故意传出去败坏她名声的!

还偏偏让世人觉得他们临安侯府有多重情,对于她这么个不能生的妒妇,居然还能容忍留下。

可实际上,只有柳婉宁清楚,他们不敢休她,无非是为了她的嫁妆,那可是当初她外家留下的十里红妆啊。

这些恶人,打着不嫌弃柳婉宁善妒又无所出的名,却暗地里不知道拿了多少好处,可是真真的不要脸极了!

屋内味道实在令人作恶,慕容雪身后的丫鬟赶紧命人将屋里的炭盆端出去,又赶紧去将屋里的窗户全部打开,丝毫不顾及床上的柳婉宁是否受的住屋外刺骨的寒意。

慕容雪身上披着云丝披风,雪白的狸毛将人衬的更加清贵端庄。

慕容雪葱白的玉手在鼻尖嫌弃的挥了挥,身后的婆子一个跨步出来,直接将柳婉宁从床上一把拽出,扔在地上。

柳婉宁就像一块破抹布,软塌塌的趴在地上,丝毫不能动弹。

两个人,慕容雪高贵如高岭之花,柳婉宁低贱如蝼蚁。

身后的婆子早已退了出去,屋内只剩慕容雪的贴身丫鬟在侧。

慕容雪最喜欢这种将柳婉宁踩在脚下的感觉了,可是眼前分明已经低贱如蝼蚁的人,一双眼睛,却让她看的瘆人。

那双眼睛看向她,透露出来的竟然带着怜悯!

慕容雪瞬间就有些气急败坏,恬淡的脸上也懒得再遮掩薄怒,“柳婉宁,都死到临头了,就别装出这副清高的样子来恶心人了,你已经不是当初的蜀京第一美人了,你也不瞧瞧自己如今的样子,啧啧啧...实在是...难以言喻啊!”

一想到两人同在书院时,慕容雪虽才情不错,可论美貌,却是远远不及柳婉宁的。

虽然她一直一副不争不抢,清心寡欲的态度,可实际她内心却是早就想毁了柳婉宁这张千娇百媚的脸了。

如今得逞,慕容雪自然嚣张!

柳婉宁面上的疤痕早已长了脓疮,可她眸色清明,此时只觉得有些好笑,沙哑的喉咙已经听不出原来的翠灵鸟声,只是哑哑嘲笑道。

“慕容雪,你真可怜!竟然对自己的弟弟动情!可就算你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恶事,却还是不能名正言顺的站在慕容傅身边,你猜!等我死后,老夫人会多快再迎一位夫人回来,而你...却始终只能做他见不得光的长姐。”

说着,柳婉宁便阴暗的笑了起来。

慕容雪细长的柳眉怒气一蹙,拿过桌上一个花瓶就朝着柳婉宁砸了过去,整个人都有些歇斯底里,“你给我闭嘴!”

哐啷的声音砸的清脆,青花瓷的圆肚花瓶碎了一地。

柳婉宁的额上瞬间流下一行刺目的血痕。

“你给我闭嘴!我只是侯爷收养的故友之女,和世子本就没有血缘,我们凭什么不能在一起!更何况,他爱我!”

慕容雪神色十分激动,似乎被戳中了心里那根最不想面对的刺,整个人都有些癫狂。

“凭什么?”柳婉宁直视着慕容雪心虚的眼睛,厉刺道,“就凭你占着侯府嫡女的位置!就凭侯爷要脸!就凭世子爷不会为了你放弃他的前程!所以,你们的感情注定只会被钉上不论的耻辱柱上!一辈子也别想见光!”

“啊...闭嘴!你给我闭嘴!”

慕容雪拿起手边的东西就朝柳婉宁砸去,嘴上更是厉声尖喝道,“柳婉宁,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羞辱我!不过是个无脑蠢货,你还不知道吧,你之所以不能生育,是因为被下了绝育的毒药!”

柳婉宁脑袋被砸了嗡嗡直响,可此时听见慕容雪的话,神色还是恍惚停顿了片刻,“你说什么?”

慕容雪见柳婉宁满眼诧异,内心只觉畅快,便更是肆无忌惮的发泄笑道,“当初,世子娶你,本就只是想让你诞下嫡子,而后便让你做个傀儡夫人。”

见柳婉宁的神色越发有些痛苦,慕容雪就说的越是开心,手上的丹蔻鲜艳欲滴,仔细在眼前欣赏了一番,才继续刺激说道。

“可是我不愿意,他的嫡子,只能从我的肚子里出来,所以,你们新婚的那杯合卺酒里,我让你的好二妹给你下了绝子药,她可是十分配合了。”

说着,慕容雪的纤纤玉手便在自己腹部轻轻抚摸。

绝子药!二妹柳慧馨!!!

慕容雪!你们可真是好狠的心呐!

柳婉宁双手死死的抠在地上,一想到自己因不能生育,被婆母逼着吃了多少苦到难以下咽的药,还有这么多年来在府里遭受的各种恶言相向!

没曾想,她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竟然是慕容雪和二妹柳慧馨的杰作!

一想到这里,柳婉宁恶狠狠的眼神盯着慕容雪的肚子发毛,“你怀了他的孩子!”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慕容雪本就是来得瑟的,自然不会遮掩,只见她得意的将拢着肚子的披风打开,肚子又大又圆。

“你放心,等我的孩子出生,便会对外宣称是你生的,你这么多年不育,好不容易能生下一个孩子,自然不易,到时候只说你难产而亡,大家也只会感慨你生育有功,可至于你真正的死因,没人会在乎。”

末了一顿,继续娇恨道,“到时府里有了嫡子,老夫人自然也不会逼着世子再娶妻了。”

听完,柳婉宁这才明白,为何府里一直养着府医,还对外宣称是为了给她治疗不育之症,而实则却是早就在准备这一天的到来。

她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院子,已经很久了,所以她并不知道外面的消息,可眼下看来,只怕慕容傅早就对外宣称自己怀孕了吧。

而实际上,真正生下嫡子的却是慕容雪!他们这对伪姐弟可真够恶心人的!

又想在一起,又不想丢了面子和前程,便只能牺牲她柳婉宁了!

可是,凭什么?她明明什么错都没有,也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可为什么大家偏偏就是不肯善待她!

她真的好恨呐!她恨自己的愚蠢,更恨自己得识人不清!

柳婉宁看着慕容雪那已经快生的肚子,只觉得喉间有股腥甜涌上,可是她强忍着吞下,带血的嘴角却笑了起来。

“慕容雪,你说,若是你现在摔一跤,你肚子里的孩子还能保得住吗?”

“你说什么?”

音落,慕容雪满脸惊容还没来得及褪去,只见柳婉宁不知何时抓了她的裙摆在手上。

她似乎是发了狠,用了自己全身的力气,眼看着就要将慕容雪拉倒在地。

慕容雪一声尖叫,风一般的人快速飞身进屋,一把将人揽在怀中,而脚上却是对柳婉宁下了死手。

是慕容傅!

只见一身青衣长袍的男子,如玉星目的脸上,动了真怒,“柳婉宁!你自己生不出,难道也看不得雪儿为我生下一个孩子吗?你的心也太狠了!”

柳婉宁的身子摔向墙面,又重重落下,早已全身碎裂,满口的污血喷出,她愤恨的流下血泪,正想张嘴说出慕容雪对她下绝子药的事。

可是慕容雪一个眼神,她的贴身丫鬟已经走近,看似在扶柳婉宁,却是暗中将一根手掌长的银针扎进了柳婉宁的脑中。

这一刻,柳婉宁只觉头痛欲炸,看着那对狗男女温馨呵护的场面,只觉得自己果真蠢笨如猪!

慕容雪的所作所为,他慕容傅当真会不知吗?

偏她自己是个蠢的,相信慕容雪是她最好的闺蜜!相信二妹柳慧馨对她的真心!相信慕容傅的情意!

却偏偏不相信大哥和外祖一家对她的一片用心良苦...

只可怜了她的大哥,早早就英年早逝!

还有外祖一家,明明为国忠心耿耿,却因慕容傅查找出来的叛国书信,最后却落了个满门抄斩,男死女娼……

而他慕容傅却顺理成章的接手了外祖家的宋家军,如今细想,只怕那所谓的叛国书信,八成也是他慕容傅伪造的吧。

而这灭了宋家满门的罪魁祸首,却是她自己亲自领回家的。

一声可笑,满眼泪痕,原来她才是宋家真正的罪人呐!

当初她有多爱慕容傅,如今就有多恨!

此时她嘴角热血翻涌,濒死的拉扯,让她不禁回顾一生,此时心中所过的痛苦都犹如毒蚁噬心,一寸寸的撕裂着她,绞痛着她……

长长的睫毛上,挂着腥红的血滴,眼前渐渐不清,她想反抗,却无能为力。

最后只能在慕容雪高高在上的娇俏声中,带着她无尽的仇恨怒目圆睁的死去!

可她不甘心!她死不瞑目!凭什么这些恶人能好好活着,而她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遭受这些非人的折磨,如今就是死,也是不得善终!

所以她含血立誓,若有来世!她必百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