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里夕阳斜下,破败的古道传来一阵有规律的铃铛响声,听着大概是驴儿在左右颠簸,伴随着一身破落物件,显得不尽萧索。

两边的草团子与老树虬枝,无一不是让人心里感叹,这深秋的萧条,可真是磨坏了人的一身兴致啊。

“哎呀,师傅!”,一声清脆的孩童声远远的响起。

“咋啦,六小子?”,这孩童的师傅大概也离老态龙钟不远了,嗓子里尽是疲惫与嘶哑。

“我想拉屎了...”

“嘿,你这小子,你说咱师徒俩这天天饥一餐,饱一顿的,你哪来的这么多屎尿?“,说着还是一脸”嫌弃“的转身栓了驴,两只胳膊一架,顺手在名为六小子的孩童屁股上,轻拍了下说到“去吧,随便在路边找个地儿,我看这棵歪枣树挺好,顺道给他撒点肥料,说不得,来年又是一树绿枣,不管是便宜了鸟雀,还是过往行人,少不得也算是你的功德了。”

“呵呵呵呵..."明显六小子早已经习惯了师傅的这份偏宠与啰嗦,麻利的脱掉裤子,开始出恭。

“嘿,这味儿...”说着,连那头疲倦至极的驴儿也不忿的转头打了个响鼻,尾巴顺势甩了甩,扫的那夕阳的余光忽明忽暗的,全落进了正叼着烟袋的老道眼里,那神色迷离的像世道不古,如沧海桑田般变幻,看不透也看不清。

待得小孩一身轻松,重新上路,天色已开始抹黑,老道不停的念叨着要找那么一处能将就着休憩一晚的地儿,说着说着,就看到这一老一小外加一头驴的影子,越拉越长,慢慢与那天地融为一体。

或许是天意为之,在明月照的山道一片霜白的时候,两人看到一处破败的小屋,不清楚是供奉土地庙的还是某间不知名的破屋,但不管是啥,总算给了劳顿的师徒俩心里好大的安慰。

走近一瞧,却让这老道眉头一紧,他赫然发现,一只被啃的差不多的山鸡被装在破碗里,置放在不知名的一墩石像前,石像刻有眼睑,却又空洞无比,瞧着没啥,可一转头就感觉那石像的眼神跟着自个移动似的。

“这里有些不寻常,六小子,别东张西望了”,老道交代那孩童,说着反手解下行囊,凝神望着这里屋,虽知这里并不寻常,却也来之安之。

随即取出一张符篆,一顿行云流水的走势后,贴于破败门上,同时唱曰“无碍清净”,霎时,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力场,如水波涟漪,弥漫开来。

“今晚就在这将就一下吧,明天天一亮,我们就离开”,说着老道士解开布袋,从包裹的油纸包里掏出一块冷硬的油饼,向那孩童说道:”小子,要不要再填点肚子?”他大概是晓得小孩子总是吃的快,却也饿的快,虽然不是啥好东西,却也是在前面青石镇上,替人画了好些张安宅定神符,好不容易“赚”来的一点钱买的。说起来,还被镇上有名的刘寡妇看上了六小子,想收着做义子,保得他不再风里雨里,风餐露宿。

却也正常,这六小子长的唇红齿白,圆溜溜的眼珠子,任谁看了,都得心里那么融化一下,想着这是谁家孩子,咋生的这么让人疼爱。

按寻常道理来说,这对孩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老道人可是撒泼打滚,与那寡妇“大战”了些许个回合,在引来官差前来盘查是否人贩子一事的时候,趁乱拉起还在啃着刘寡妇赠予的肉包子的六小子,飞奔离开,末了还不忘换了几个油饼,揣进袋里,拍着驴儿就出了镇上。

一路上少不得骂骂咧咧,暗自心疼那几张符,真是便宜了这帮粗鲁之人,颇有明珠暗投之遗憾,却也在长吁短叹之后,释怀于没再让六小子接着饿肚子。

待回过神来,那小子已经将将快要啃完那块饼了,尚且不曾留下半块与师傅,至于有没有心,看他那依然期待的小眼神,大概就心领神会了。

笑叹一声的老道,说道“吃了就快睡吧,傻小子”,同时内心泛起一股“今晚不将安生”的念头。

所谓,一念生,必有一落,这落在何处,自然毫无疑问,且待来之即可,说着也自顾着老神在在的端坐起来,这寻常功夫,看起来倒也是那么的回事。

后半夜,天上不知哪里飘来的黑云,遮了那圆月一大块,投下的阴影恰好蔓延到了这座奇怪的破屋子这,远处不知名的鸟传来“咿咿呀呀”的怪叫,一切那么自然,却又那么不寻常,老道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以门上符为中心,又泛起一圈涟漪,乳白透明,嗡嗡作响。

当然,只有他能看到听到,那小子睡的鼾屁自在的很。

屋外面草丛里仿佛有啥东西东蹿西跑似的,沙沙作响,由远及近,伴随着怪叫声,绕着这屋子来来回回,仿佛回家的人,怎么也找不到大门一样。更确切的说,类似于我们听闻的鬼打墙。

老道心里一嘀咕,难道是我们鸠占鹊巢了不成,说着便坦然起身,缓缓走出屋外,作一揖道:“在下师徒赶路,恰逢夜色已深,不得已在此叨扰,若有冒犯,还望现身一叙”。

只见那草丛无端的摆动,刹那停止,一时间,天地间安静的仿佛不曾存在一样。

“徐道长,您又来了!”

一时间,一道旋风刮起,伴随着一位女子的声音,却始终不见那女子是人是妖,是何等模样。

“你说什么,你又是何方神圣?”老道长瞳孔微微一震,内心讶异无比,思潮辗转腾挪,依然如一团迷雾,想不起一星半点。

“您忘了?那您看看这个。”说话间,那女子从缓缓消散的风中走出,尚不及全然拿出手的那件物品,却让老道长呆立当场,如若木鸡,再不能半点反应。

此刻,却不知早已惊醒的一个小家伙,藏于破败的门后面,偷偷的望着外面的一切,他的最大的好奇,根本就不是别的,而是那个女子究竟是何人,又是何等模样。

可就在马上将要看清容貌的时候,这个小子的眼里突然出现一阵旋涡般的景象,接着他就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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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

满头大汗的年轻人从梦中惊醒,瞳孔旋涡缓缓散去,一头散发,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已然湿透了,然后心有余悸的坐在床上,喘了半天气,才算平静下来。

又做这个梦了, 透过窗,才发现又到十五月圆夜了啊,轻轻的起身披着一件袍子,点燃晚间夜读尚未燃尽的蜡烛,罩上灯罩,火苗才停止了摇曳。

桌上那本翻了才小半的经书,正是那《内篇·人间世》,看着最后那句“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庄周梦蝶,亦徜徉于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逍遥游中,那是何等的真逍遥,年轻人此刻依稀记得一些所谓“心斋”与“坐忘”,仿佛也听过谁给他讲过“万物齐一”。但这些学问,总是在那个梦里出现,醒来却又慢慢的遗忘,就像梦里黄粱齐仓,醒来空空荡荡。

年轻人是记得自己有个师傅的,在他十岁那年,将他带到眼下的这户人家后便离开了,也不曾告诉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问及家里上下,也是三缄其口,只是告诉他,高人行踪,不可揣测。

再早些的事情记不得太清了,比如青石镇也好,刘寡妇也好,月夜山道上的破屋也只在梦里出现了,他很想念师傅,想那没有半点威严却疲惫的声音,想那冷硬的油饼,热腾腾的肉包子。可想来想去,却再也想不起师傅教了他什么。

这户人家对他很好,照顾周全,衣食不缺,全府上下,笑脸盈盈,却也总隔着一致的...“距离”感,除了一个女孩。那是一种随着年岁增长而越发明显的冷漠与疏离。当然他知道这不能怪他们,大概,这种疏离感来自于他的师傅吧。

户主姓梁,有一女,名佑离,甚是温婉安静,熟读诗书,秀外慧中。少时,少不了跟在他身后六哥哥、六哥哥的叫,让他带着放纸鸢,掏鸟窝,倒也没少调皮,后来,梁家主给两人请了位先生,先生姓杨,自称杨风子,两个小孩子总是背后偷偷叫杨疯子,先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倒还颇有自得之意,大概在先生心里,“疯子”也算是对他学问的一种赞扬吧,毕竟不疯魔,哪得真风流。

杨先生是真风流的,所以,他应该自得,读书人总有特别的处世方式,与独特的行事态度。他们在历朝历代中,都有如一股春风,中和着皇权带来的血腥与残酷,然后孜孜不倦的留给后世精神上的瑰丽宝卷,遇事不决问春风嘛!(是吧,齐先生)

第六是喜欢杨先生的,敬仰的那种喜欢,可杨先生总是对他的神游物外赐予一顿竹板,这时候,小佑离总是抿嘴偷笑,引的先生别过头来,也跟着笑,这事也就算完了。

屋檐潺潺,光阴荏苒,就在这一笑一竹板中,屋外的砖瓦路有了越来越多的青苔,院里的柿子树硕果累累,赵姨的岁月也一点点的凝聚在了皱纹里,将将也就十来年,女人可真是不经老啊。

赵姨是贴身照顾他的仆人,一个温柔细心的女人,据说是小佑离的奶妈来着,后来便来照顾他了。

梁府没有女主人,佑离的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所以,梁姥爷格外的疼这个丫头,纵然人前再威严,可在她面前,那脸上的褶子也乐的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年轻人没有姓名,老道人叫他六小子,所以,后来大家都叫他第六少爷。总以为他大概是哪个世家遗留在外的六公子。毕竟,这世道不太平,今天李家,明天张家的,谁也保不齐永远的荣华富贵,转瞬间即可化为乌有,因此,即便不是看到老道人的情面上,大家也对六公子多了几分同情。

可梁姥爷是知道老道人是不同的,他知道有些人,跟人是不一样的,而这些人往往并不常见于市井与朝堂,得益于祖上余荫,他更懂得敬畏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