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人抄书写信、替驿站养马,换一口干粮,换一夜草棚。
最长的一次,帮山民烧炭,火星在黑夜排成流淌的河。
我把花茎藏在竹筒里,封口用蜡,像存一截骨灰。
十月,山腰初雪。
我循着猎户说的“白花峪”爬了四个时辰,
在背阴的石缝,真看见一株白牡丹:
独秆,无香,叶背青灰,瓣上天然泪痕。
我伸手碰它,指尖立刻被冰芒刺破——
血珠滚进花心,像给白纸点朱。
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心跳,
不是爱,不是恨,是“找到同类”的狂喜。
我刨开冻土,把它连根掘起,裹进湿苔,装入竹筒。
第二截“不逢春”的骨血,在我怀里和我并肩流浪。
我在山巅搭了一间草寮。
雪夜太长,我把所有能回忆的细节都写给那株花:
京城、废圃、她沾血的指尖、我被踹翻时啃了满嘴泥……
写到最后,总是同一句话:
“如果我早到三天,你会不会把花簪在我鬓边?”
没人回答,只有雪片拍窗,像无数哑掉的掌声。
三、牡丹坞·潮音(第二年春)
第三年二月,我下山,顺岷江入江南。
耳后那截枯茎早已磨成灰,被我倒进江心;
怀里活株却抽了新苞,用厚布蒙着,日夜躲霜。
我要去找“牡丹坞”——
传说里,前朝遗民把御苑花匠偷偷迁至此地,专育异种。
入坞无陆路,只能趁夜潮,坐蚱蜢舟穿芦苇。
江雾浓得能掐出水,船头挂一盏油纸灯,
灯影里,忽有歌声贴水而来: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嗓音极轻,却像把钝刀,一寸寸割我的旧痂。
我循声望去,芦苇分处,漂来一只无人的小舟,
舟头摆一盆白牡丹,花开七瓣,瓣尖带青,
分明是“不逢春”,却香得彻骨——
与我所知的“无香”截然相反。
我跃船过去,脚下板面却凿有空格,
一盆盆白牡丹固定在格下,像一列列小小的灵位。
船舷用炭写一行字:
“花归故土,人散他乡。——柳”
我跪在船板上,把额头抵向冰冷的舱板,
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被潮声盖得干净。
原来她也在这里;
原来她也在“寻”。
四、花匠笔记·断章(散落在第三年夏秋)
【一】 花梦交错
“母血能令花醒,也能令花睡。
我醒时,花在梦里;我睡时,花在赶路。”
【二】 错簪流年
“他说:‘若我来,你赠我一朵不逢春。’
我赠了,却簪在另一个人鬓边。
我把时间簪错,时间便把我流放。”
【三】 断根寻缘
“残春山雪大,我埋下一截断根,
愿它替我去找那个人——
若他拾起,我便在枝头再开一次;
若他踩碎,我便在土里再死一回。”
五、蜀中雪岭·灯市再错(第三年冬)
腊月廿三,蜀中灯市。
我肩背花篓,沿街卖“不逢春”——
白瓣被我用淡墨勾出春山春水,
买者以为是新奇年画,不知花本无香。
街尽头,有人在猜灯谜,奖品是一盏青釉花灯,
灯面绘牡丹,落款小字: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