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透过窗棂,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纪云舒仔细地为沈星野梳理好最后一缕银发,轻声说:“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江边走走,好吗?”
老人茫然地看着她,那双曾经盛满星辉的眼睛如今像蒙了雾的玻璃。他顺从地站起身,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像领着迷路的孩子。
梧城老船厂家属区依然保持着几十年的模样。红砖墙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窄巷尽头传来江水拍岸的声响。
几个老街坊迎面走来,朝他们点头微笑。“云舒老师,带星野工程师散步啊?”
“是啊,今天太阳好。”纪云舒温声应答,指尖感觉到星野的手微微收紧。
走到巷口那家“老码头糖果铺”时,纪云舒停下脚步。橱窗里陈列着各色传统糖果,空气中浮动着甜香。
她转头看向丈夫:“还记得吗?你以前最喜欢他家的梨膏糖。”
沈星野的目光在糖果铺停留片刻,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努力打捞什么。纪云舒的心跳悄然加快。
她轻声引导:“那时候你画图纸到深夜,总要含一块梨膏糖。你说甜味能让你保持清醒。”
她从包里取出一个小铁盒,打开盒盖,里面整齐排列着琥珀色的梨膏糖。“尝尝看?还是老味道。”
老人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到糖块时忽然停顿。那一刻,他的眼神似乎清明了一瞬,嘴唇嚅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云...云...”
纪云舒屏住呼吸,眼眶骤然发热。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一次发出接近她名字的音节。
但下一刻,迷雾重新笼罩了他的眼睛。他猛地缩回手,糖块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慌乱地向后退去,撞到了身后的自行车架,金属碰撞声让他更加无措。
“没事了,没事了。”纪云舒迅速上前,轻柔地抚拍他的后背,“我们不要糖了,去江边看船好不好?”
她熟练地安抚着他,同时弯腰捡起那块梨膏糖,用手帕仔细包好放回口袋。这样的希望与失望,早已成为她日常的一部分。
江风拂面,带来湿润的水汽。纪云舒牵着沈星野在长椅上坐下,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
她开始哼唱一首老歌,那是他们年轻时最喜欢的旋律。“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她的声音轻柔,注视着丈夫的侧脸。
沈星野的目光落在江面上,夕阳的金光洒在他脸上,柔和了那些岁月的刻痕。忽然,他转过头来,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轻触她的脸颊。
“花...”他含糊地说出一个字,然后又陷入沉默。
纪云舒握住他的手,微笑道:“是啊,以前你说我像花儿一样。那时候你总是摘路边的野花,偷偷放在我的琴谱上。”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一本旧相册,翻到一页已经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并肩站在船厂码头前,沈星野手里拿着一束野花,正笑着递给身旁眉眼弯弯的纪云舒。
“看,这是你。”她指着照片上的年轻男子,“这是你设计的第一艘货船下水那天,你高兴得像个孩子。”
沈星野的指尖抚过照片,停留在他自己的笑脸上。许久,他抬起头,望着纪云舒,眼神里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微光。
“好...”他轻声说,然后慢慢地将头靠在她肩上。
纪云舒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脸颊滑落。她轻轻搂住丈夫消瘦的肩膀,继续哼唱那首老歌。
江鸥在远处盘旋鸣叫,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这个平凡的午后,记忆再次迷了路。但爱,依然认得回家的方向。
纪云舒感到肩头微微一沉——那是沈星野难得安心的依靠。她没有动,任由夕阳将两人的轮廓熔成一道温柔的剪影,直至最后一缕金光沉入江心。
归途中的星野格外安静。路灯渐次亮起,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经过小广场时,老收音机正流淌出《甜蜜蜜》的旋律,三两老街坊随着音乐轻轻摇摆。
忽然,沈星野站定了。他松开纪云舒的手,转向乐声来处。
那一瞬间,他的脊背竟挺直了几分,蒙雾的眼底有什么在微微闪动。不等纪云舒反应,他已躬身向她伸出右手——一个生涩却标准的邀舞姿态。
“星野?”纪云舒怔在原地,心跳如擂。
他沉默着保持姿势,目光执拗地望来。那双曾绘制无数精密图纸的手微微颤抖,却仍保持着记忆中的弧度。
她轻轻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凉意袭来,却被他收拢的力度稳稳接住。
音乐如水荡漾,他们在路灯下缓缓起舞。沈星野的步法笨拙迟疑,不时踩到她的脚,却始终未曾停下。
左手轻扶她腰侧,右手与她相握,每个动作都像从岁月深处打捞起的碎片。纪云舒眼前渐渐模糊。
她看见的不再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而是三十多年前厂庆舞会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工程师。
彼时他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穿越整个舞厅,走向刚唱完独唱的她。“纪老师,能赏光跳支舞吗?”记忆里的星野眼中有星光,嘴角噙着自信的笑意。
那时她穿着淡蓝连衣裙,裙摆翩跹如蝶。他们是舞池最耀眼的一对,他的引领坚定流畅,她的旋转轻盈优美。
四周投来羡慕与祝福,掌声为两人响起。
“云舒。”现在的星野忽然出声,嗓音沙哑却清晰。
纪云舒蓦然回神,发现他们仍在路灯下缓慢移动。老邻居们含笑让出空间,无人言语,唯有《甜蜜蜜》的旋律在晚风中流转。
她将头轻靠在他肩头,跟随生涩的节奏,一如往昔默契。时光在此刻失了界限,往事与当下重叠交织。
她甚至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老式香皂味,与多年前舞会结束后沿江散步时闻到的一般无二。
一曲终了,收音机切换了歌曲。沈星野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仍握着她的手,但眼底的清明正被迷雾吞噬。他望着她,眉头渐蹙,似在竭力辨认什么。
最终他松开手,后退半步,脸上浮现孩童般的无措与茫然。
“您……”他迟疑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