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骨》
开元二十五年的长安,暮春的风拂过太极宫的飞檐,卷着新焙的茶香与各院争奇斗艳的花香。我立在偏殿廊下,望着阶前那株新移栽的绿萼梅,指尖轻柔地拂过它尚未绽放的蓓蕾。忽闻内侍尖细的唱喏声由远及近:“高公公到——”
那一日,高力士带来的不只是圣上的恩旨,更似一柄无形的巨手,将我日后的人生轨迹,轻轻拨入了另一重天地。
彼时,我正蹲在廊下,小心翼翼地给梅树培土。父亲江仲逊曾说,梅树喜燥,根须需透气,方能将一身傲骨与清芬,尽数融入这一方水土。我刚直起腰,便见廊外那顶明黄色的油壁车帘被一只戴着珊瑚扳指的手掀开,高力士满面春风地踱步而出,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内侍,捧着一个雕刻精致的紫檀木盒。
“梅家姑娘,”高公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皇上在翠华西阁召见,快随咱家去吧。”
我有些错愕,手中还沾着新翻的泥土,忙向父亲投去求救的目光。父亲江仲逊,曾是闽地莆田小有名气的儒医,此刻却只是捋着花白的胡须,微微颔首,眼中既有欣慰,亦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采萍,莫怕,去了便是。”
翠华西阁内,奇花异石,布置得精巧别致。我垂首立于阁中,正中央的案几上,摆着几枝含苞待放的白梅,幽香浮动。明皇玄宗李隆基斜倚在胡床上,玄色衮服的袖口用金线绣着龙纹,见我进来,他随意地抬了抬下巴,示意我抬头。
那一刻,我看见了他眼角细密的纹路,像一片片被岁月揉皱的枫叶,眼神却依旧是锐利而深邃的。他随手拈起案上的一枝白梅,簪在我鬓边:“朕在高力士的陪同下,遍访闽地,原是想寻些奇珍异药。未曾想,竟遇见了你。你且念一首诗与朕听听。”
“是,陛下。”我定了定神,想起了幼时在闺中所学,轻声吟道:“……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话音刚落,便听他朗声大笑:“好个《关雎》!朕原以为你父亲教你的,不过是些闺阁闲趣,不想竟有如此深厚的根底。”他修长的手指轻点案几,“你可知,这《诗经》中的《周南》《召南》,所歌颂的,正是后妃之德?”
我心头微微一颤。父亲曾教导我,《周南·关雎》以雎鸠和鸣起兴,赞美的是女子贤淑温婉,能母仪天下;《周南·桃夭》则以桃花喻新娘,祝福其家庭和睦,令家族兴旺。可此时此刻,明皇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表象,落在了更深的地方:“梅家女子,朕今日方知,何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自那以后,我被接入东宫,封为正一品皇妃,赐号“梅妃”。明皇为我修建了梅阁、梅亭,遍植梅树。春日,雪白的、粉嫩的梅花缀满枝头,远远望去,如云似霞;冬日,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别有一番风骨。
他常在处理完政务后,来到梅阁,有时携一卷新得的诗集与我共赏,有时则静静看我抚琴。我最爱的是他倚在梅树下小憩的模样,阳光透过稀疏的梅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个贪睡的孩童。那时,我总会在他的茶盏里,悄悄放入少许凝神静气的草药,看他饮下后,眉宇间的倦意稍解,便会握着我的手,笑着说:“采萍的手,是有魔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