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古籍修复室内的空气,依旧凝重。

那张摊开在工作台上的老旧地图,以及上面那个鲜红的朱砂圈,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李文的现实世界里。

“静海之眼”……

在经历了那场深入灵魂的“自我藏品研究”后,这个名字在李文心中的分量,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变得愈发沉重。因为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这个世界的一切“异常”,其背后都遵循着某种严谨而冷酷的神秘学定律。

郑教授带来的警告,绝非危言耸听。

他没有再浪费任何时间。他将那份地图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将全部的注意力,重新投入到了那本《静海市地方水文异闻录》之中。

之前,他是在通读,是在建立一个宏观的认知。而现在,他有了明确的目标——他要在这本书里,找到一切与“静海之眼”相关的记录。

他以一个顶级古籍修复师所能达到的、最极致的专注,开始了地毯式的搜寻。他不再按照页码顺序阅读,而是动用了“收藏家”的能力,直接从“概念”层面,去检索全书的信息。

他的意识,如同一个高效的搜索引擎,在这本承载着禁忌知识的书中,输入了关键词:【静海之眼】、【中心公园】、【周期性苏醒】、【朱砂】……

无数的信息碎片在他的脑海中闪过、重组、关联。

【……城南洼地,古称‘龙憩之泽’,后填平为演武场,今为公园……】

【……嘉靖年间,泽中忽有五彩瘴气升腾,人畜触之即病,状若癫狂……】

【……有道人以朱砂混黑狗血,画符镇之……】

一条条零散的、看似不相关的记录,被他从书中的各个角落里“打捞”出来,然后迅速地拼接在一起,逐渐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了全书最核心、也是最晦涩的第七章——《堪舆异变之辨》。

这一章没有记载任何具体的“异闻”故事,而是通篇用一种半文半白的、充满了玄奥术语的语言,阐述着作者许文青对这个世界“里侧”规则的理解和猜想。

而在这一章的末尾,李文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那是一段被许文青用更小的字迹、仿佛生怕被后人轻易发现般,写在页脚的笔记。

他逐字逐句地,轻声读了出来:

“……余尝疑,天地如卵,我等众生,皆在壳内。然此壳非处处均匀,有厚薄之分。其至薄之处,最易为壳外之‘虚无’所侵。此侵蚀之地,古人称之为‘归墟’,今我称之为‘世界之痕’。”

“静海市,正建于一处古老‘世界之痕’之上。此痕,便是传说中的‘静海之眼’。其状如呼吸,六十年为一期。吸则万物凋敝,生机断绝;呼则异常滋生,疯狂蔓延。此乃天地之大劫,非人力所能抗。”

“余穷尽一生所学,遍览禁忌之书,终得一法,或可暂缓其势。此法非战,非封,乃‘修补’也。”

“世界之痕,需以‘人性’为材,方可弥缝。凡‘收藏家’,其本质乃‘知识’与‘记忆’之聚合体。当‘静海之眼’苏醒之际,需有‘收藏家’一人,择一至珍至重之‘记忆’,将其彻底剥离,化为纯粹之‘精神基石’,投入痕中,方可换来下一个甲子之安宁。”

“此法……九死一生。剥离记忆,无异于灵魂分割。轻则理智永久创伤,沦为痴傻;重则当场失控,化为梦魇。”

“然,别无他法。”

“余……心意已决。只望后继者,见此留言,能知天命之残酷,早做决断。”

……

当最后一个字读完时,李文只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让他的四肢都变得一片冰凉。

他手中的书,仿佛在瞬间拥有了万钧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真相。

这就是郑教授没有说出口的、那最核心的、最苦涩的真相!

“静海之眼”,根本就不是什么怪物,也不是什么可以被封印的灾难。它是这个世界本身的一道“伤口”,一个无法愈合的、周期性溃烂的“癌症”!

而所谓的“传承者”,所谓的【序列9:收藏家】,其真正的“使命”,也根本不是探索什么世界的秘密。

他们是“祭品”!

是每隔六十年,就需要有一个人,主动地、清醒地走上祭台,分割自己的灵魂,献祭自己最宝贵的记忆,用自己的“人性”,去为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充当一个“补丁”!

李文终于明白了。

他明白了郑教授在说出“许文青先生的传承,没有断绝”时,那眼神中为何会带着一丝悲伤。

他明白了为什么许文青的记忆中,没有关于他如何处理“静海之眼”的记录。因为那段记忆,就是他用来“修补”世界的那块“精神基石”!他早就把它,连同与那个时代相关的所有情感,一起献祭掉了!

而郑教授,作为许文青学生的学生,他守了六十年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知识的传承。

他在等的,是下一个走上祭台的“祭品”!

而那张借阅单,那本《异闻录》,就是一张催命符,一张无法拒绝的“征召令”!

“呵呵……呵呵呵呵……”

李文靠在椅子上,喉咙里发出一阵干涩而压抑的低笑。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以为自己获得了新生,获得了窥见世界真实的机会。他以为自己拿到了剧本,可以成为故事的主角。

却没想到,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预定好了结局的、被圈养的牺牲品!

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晋升、学习【扮演法】、研究“渴地”……在这样一个残酷到不讲道理的“天命”面前,显得是如此的可笑和微不足道。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愤怒,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理智。他体内的魔药力量,再次因为他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开始疯狂地躁动起来,一股嗜血、毁灭的欲望,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心底滋生。

他的双眼,渐渐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猩红色。

他看到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扭曲、虚幻。工作台上的工具,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只只张牙舞爪的金属蜘蛛;墙壁上的书架,则化为了一张张沉默而嘲弄的巨大人脸。

失控的边缘。

他正站在失控的悬崖边,只需要再向前一步,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段被他融入灵魂的、来自许文青的记忆,忽然像一道清凉的溪流,流过他即将被怒火烧毁的理智。

那是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许文青穿着长衫,在颠沛流离中,依旧小心翼翼地,将一本本残破的孤本从废墟中抢救出来。他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依旧会在深夜的油灯下,用颤抖的手,一笔一划地,修复着那些承载着文明火种的书页。

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专注。

那是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属于读书人的、最纯粹的执拗。

【扮演法:身为一名收藏家,你应当对自己的藏品了如指掌……并将其妥善地归档整理。】

一段冰冷的知识,如同暮鼓晨钟,在他的脑海中敲响。

李文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的猩红色迅速褪去,恢复了清明。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将他的额发彻底打湿。

他看着自己因为愤怒而紧握的、青筋毕露的拳头,又看了看桌上那本承载着残酷真相的《异闻录》。

许文青先生,在写下那段遗言的时候,内心该是何等的绝望与悲凉?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接受自己的“天命”,平静地走上了祭台。

他不是没有愤怒,不是没有不甘。

而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收藏家”。

一个收藏家,在面对一件无法摧毁、无法逃避的“藏品”时,他不会选择无能狂怒,也不会选择坐以待毙。

他会做的,只有一件事——

去研究它,去解读它,去分析它。

直到,找到掌控它的方法。

李文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他眼神中的愤怒与不甘,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意志所取代。

“天命”?

“祭品”?

他盯着那本书,一字一顿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