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星宇传媒最大的那间私人排练室里,四面都是镜子,木地板散发着淡淡的光泽,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尘埃。林薇穿着舒适的棉质练习服,素面朝天,正有些不耐烦地等着那位被顾宇夸上天的“神秘”表演老师。

门被轻轻推开的那一刻,林薇准备好的、略带矜持和审视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完全愣住了。

她想象中的顶级表演导师,要么是挺着啤酒肚、说话油滑的中年大叔,要么是梳着一丝不苟发髻、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严厉老太太。但眼前走进来的这个男人,看起来顶多三十五六岁,身姿挺拔,穿着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纯白色棉质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搭配着一条卡其色的休闲裤,脚下是一双干净的帆布鞋。他脸上没有圈内人常见的浮躁或算计,气质干净温润得像是在大学校园里偶遇的、最受欢迎的那种年轻讲师,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眼神澄澈而专注。

“你好,我是秦朗。”他走上前,伸出手,笑容温和而坦诚,没有丝毫谄媚或居高临下,“未来的这段时间,由我来负责指导你的表演课程。”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像溪水流过卵石。

第一堂课,秦朗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立刻让她读剧本或者表演片段,而是随意地坐在她对面的地板上,问了一个看似简单却无比直接的问题:“林薇,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当演员?”

林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搬出那套对着媒体说过无数次的、标准而官方的答案:“因为我热爱表演,想通过角色带给观众更多的感动和好的作品…”

“说实话。”秦朗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他的目光透过镜片看来,清澈见底,却仿佛拥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能轻易看穿所有精心包装的谎言和伪装。

在那双仿佛能映照出灵魂的眼睛的注视下,林薇像是被某种力量蛊惑了,鬼使神差地,吐露出了深埋心底、最真实甚至有些不堪的想法:“我…我想红,想一直一直红下去,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只能看着我。他们…网上那些人,都说我是资源咖,说我没演技,是个花瓶…我不服气。”

说完她就后悔了,有些狼狈地别开脸,觉得自己暴露了肤浅和野心,一定会被看不起。

出乎意料的是,秦朗只是愣了一下,随即竟低低地笑了起来。那不是嘲讽或鄙夷的笑,而是一种带着几分意外和觉得有趣的笑声。“很诚实的答案,这很好。”他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认真,“但‘红’是结果,是市场给你的反馈,而不是表演的方法。方法只有一个,也是最难的一个:真正地理解角色,然后,尽你所能地去成为那个角色。”

接下来的时间,秦朗开始给她系统地讲解表演的基础。他不讲虚无缥缈的“感觉”,而是拆解剧本,分析人物的行为动机,梳理情绪的层次和转变。当他亲自示范时,林薇彻底看呆了——明明还是同一个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但当他进入情境时,眼神、语气、甚至连周身的气场和最细微的表情肌控制都完全变了,瞬间就能将人拽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和情绪空间。

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真正的表演原来不是她所以为的挤眉弄眼、摆拍造型,而是一种极具深度和魅力的创造性艺术,一种震撼人心的表达。

然而,理论听懂是一回事,自己实践又是另一回事。当林薇自己尝试时,肢体僵硬,表情要么面瘫要么夸张,念台词像在背课文,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老天爷不赏饭吃”。

一场需要崩溃大哭的戏,她酝酿了半天情绪,挤了半天眼泪未果,最后偷偷用了眼药水,结果被秦朗毫不留情地直接叫停。

“假!太假了!”他的批评尖锐而直接,毫不顾及她的面子,“悲伤是什么?是你养了十几年的狗死了!是你排队三小时才买到的最爱吃的蛋糕一口没吃就掉地上了!不是你在这里搔首弄姿、无病呻吟!”

林薇被骂得狗血淋头,脸上火辣辣的。那点因为近期顺风顺水、被无数人吹捧颜值而积累起来的骄傲和自负,瞬间被击得粉碎。她气得胸口起伏,恨不得把手里的剧本狠狠摔在地上,转身就走。

但就在她抬起头,想要发作的瞬间,她看到秦朗为了给她示范,瞬间进入状态——他的眼神一下子失去了焦点,充满了茫然和无助,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却没有夸张的嚎啕,只有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迅速地滑过脸颊,那种极度克制却又汹涌的悲伤,具有一种直击人心的真实冲击力。

她愣住了,所有的不满和脾气都被那滴真实的眼泪浇灭了。

从那天起,她开始真正沉下心来。她不再敷衍,而是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吸收着秦朗传授的一切。她开始仔细观察路人的神态,分析经典电影里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对着排练室巨大的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纠正,直到肌肉酸痛。

有一次,她需要演一段失去至亲后的独白。不知怎么的,对着空荡荡的排练室,她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个永远冰冷空旷、像豪华酒店样板间的大别墅,想起了永远在全世界飞、连电话都匆匆忙忙的母亲,一种真实的、被忽略已久的委屈和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毫无预兆地汹涌而来。她竟然真的哭了,不是表演,而是彻底崩溃,哭得毫无形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甚至哭得打起了嗝。

戏早就结束了,她还沉浸在那种巨大的情绪里,蹲在地上抽噎得停不下来。秦朗一直沉默地看着她,没有打扰,许久之后,才走上前,递给她一包纸巾,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这次,有点意思了。”

就这一句简单至极的肯定,甚至算不上夸奖,却让林薇的心像被注入了氢气的气球,一下子飘了起来,那种巨大的成就感和喜悦,比她拿到千万级别的代言合同还要强烈百倍。

她发现自己开始越来越期待每次的上课时间。期待看到秦朗推门进来时那干净温和的笑容,期待听他深入浅出地讲解表演的奥秘,甚至开始期待被他严厉地批评——因为每一次严厉的批评之后,总是伴随着更耐心、更深入的指导和示范,让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进步。

有一次练习一段需要激烈动作的戏份,她的手不小心被一个粗糙的道具边缘划了一道小口子,渗出血珠。她还没反应过来,秦朗已经立刻站起身,从随身带来的一个简单医药包里拿出一个创可贴,仔细地、小心翼翼地帮她贴上。他的手指修长而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触碰到她皮肤的那一刻,林薇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漏跳了一拍。

“谢…谢谢老师…”她小声说道,感觉脸颊有点发烫。

“不客气。”秦朗抬起头,对她微微一笑,语气自然又专业,“演员的身体就是最重要的工具,要好好保护。”

工具……原来在他眼里,她和那个道具没什么区别,都只是需要被妥善对待、以便更好完成工作的“工具”而已。林薇刚刚雀跃起来的心情,瞬间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低落下去。

下课后,她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了“秦朗”的名字。搜索结果让她再次惊讶。原来他不仅仅是幕后指导的表演老师,更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话剧演员,活跃在小众但高水准的话剧舞台上,获得过数个颇具分量的专业奖项。百科词条里写着他毕业于顶尖戏剧学院,却因为不愿迎合市场流量,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而一直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

她点开那些他在舞台上的剧照——聚光灯下,他或癫狂,或忧郁,或儒雅,每一个角色都极具张力,眼神里充满了故事,与平时那个温和干净的老师判若两人,光芒四射。

看着那些照片,林薇忽然有些理解了,为什么他对表演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热爱和坚持。那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对艺术的纯粹追求和尊重,是她这个抱着“要红”目的闯入者,从未真正拥有过,甚至难以完全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