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才是真正的。」

光标在这五个字后面残忍地闪烁着,像一只伺机而动的眼睛。

门外的敲击声停了。

不是突兀的中断,而是那种……敲完了最后一个句号,从容收手的静止。

寂静。

比噪音更恐怖的寂静。

我僵在椅子上,每一块肌肉都锁死了,连眼球都不敢转动,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刷着劣质油漆的木门。听觉被放大到极致,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微弱的动静。

呼吸声。我自己的,粗重,颤抖,卡在喉咙里。

还有别的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楼道死寂。

那东西……走了?还是说,它就站在门外,隔着门板,用我看不见的方式……“看”着我?

胃里那块冰冷的面包开始翻搅,带着咖啡的酸腐气往上涌。我死死捂住嘴,压下干呕的冲动。

不能吐。不能发出声音。不能让它知道……我“听”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凝固的血液才开始重新流动,带来针扎似的麻痒。我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扭动脖颈,视线重新落回屏幕。

那行新出现的字,还烙在那里。

「他坐在门内。声音在门外。他不知道。哪一边。才是真正的。」

冰冷的文字,精准地复刻了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恐惧。

这不是描写。

这是直播。

它不仅在写,它在同步地“播报”。用我的文档,我的屏幕。

一种更深的寒意渗进骨髓。如果它连门外发生的、我内心最真实的恐惧都能实时捕捉并书写,那所谓的“创作”还有什么意义?我只是一个提供躯壳和感官的容器,一个它用来记录和演绎恐怖剧情的活体道具?

绝望感还没完全淹没上来,另一个更迫切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字数!

我猛地看向屏幕右下角。

「字数:5873/500000。」

刚刚门外那阵敲击声,和屏幕上自动浮现的这行字,被算进去了!增加了将近八百字!

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极其荒谬的、被催逼的焦虑。它又在替我写!又快又高效!照这个速度……

不。不对。

我死死盯着那数字。

如果它一直这样“帮忙”,五十万字根本用不了九十天。它写完的那一刻,就是我的死期!

必须慢下来。必须比它慢!

可是……每日额度怎么办?完不成,警告三次,也是死。

它给了我一个看似仁慈的缓冲(九十天写五十万,日均不到六千),却又用这种恐怖的方式催命!它逼着我必须自己写,写得足够多,多到能抵消它可能“帮忙”写的部分,从而将总进度拖满九十天!

这是一种怎样恶毒的算计?

呼吸变得急促。我看着那五千多的字数,看着那“警告次数:1/3”的标记,看着文档里那行冰冷的“直播记录”。

没有退路。

写。必须自己写。抢在它前面写。

我伸出颤抖的手,抓住鼠标,想要选中它写的那行字,删除掉——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它存在过的证据,就能夺回一点点控制权。

鼠标指针悬停在行首。

按住左键,拖动。

文字被蓝色区块覆盖。

手指移向删除键。

就在指尖即将按下的瞬间——

啪!

桌上的台灯,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不是闪烁,是彻底的熄灭。如同昨晚一样。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电脑屏幕还亮着,幽幽的光照着我惨白的脸和惊恐瞪大的眼睛。

被蓝色选中的那行字,在惨白的屏幕背景上,显得格外刺眼。

心脏停跳了一拍。

我猛地松开鼠标,像被烫到一样。

黑暗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屏幕风扇轻微的嗡鸣。

几秒钟后。

“啪。”

台灯自己又亮了。

昏黄的光线重新洒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警告的意思,已经清晰无比。

不能删。

它写的,不能动。

我瘫在椅子上,冷汗淋漓。最后一点反抗的念头被彻底碾碎。

过了很久,我才重新积聚起一点力气。目光扫过屏幕,注意到文档顶部的标题。

那篇鬼故事,我原本给它起名叫《无尽回廊》。

现在,标题后面,被自动加上了两个字。

《无尽回廊:祂说》。

“祂”……

那个邮件里的“祂”。

契约的另一端。

我盯着那个“祂”字,像被吸进了一个无形的漩涡。胃里一阵紧缩,刚刚吃下去的那点面包和饼干在胃酸里翻滚,灼烧着食道。饥饿感被一种更强烈的恶心取代。

但我不敢吐。不敢发出任何可能被“记录”的声音。

写。

我对自己说。手指重新放回键盘,指尖冰凉,微微发抖。

无视它。无视那行字。无视那个“祂”。写你自己的。写主角推开血门之后看到了什么。

思维像一团被水泡烂的棉絮,沉重,粘腻,扯不出任何有用的线头。每一次敲击都耗费巨大的心力,写出来的句子支离破碎,词不达意。

而且,我能感觉到那注视。从角落,从屏幕深处,从门外……无处不在。冰冷地评估着每一个字的“价值”,嘲笑着我的徒劳。

字数缓慢地爬升。

+10…+15…+8…

效率低得令人绝望。

窗外的天色始终是那种令人不安的、凝固的灰蓝色,看不出时辰。时间感彻底混乱了。我只能依靠屏幕右下角的电子时钟来判断。

06:28。

已经早上六点多了?可我毫无睡意,神经像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濒临断裂,却无法松弛。

胃部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恶心,却又伴随着一种空洞的、亟待填充的抽搐。

饿。

还是饿。

明明刚吃过东西……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桌上剩下的半包饼干和半瓶水。

手指脱离键盘,伸向饼干袋。

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干燥的饼干碎屑粘在口腔上颚,很难吞咽。我拿起水瓶,灌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混着饼干沫滑入食道。

几乎就在同时。

键盘自己动了一下。

“咔嗒。”

很轻的一声。空格键。

我整个人僵住,含着那口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眼睛惊恐地转向屏幕。

文档末尾,自动跳出了一行新字:

「……咀嚼。吞咽。给这具空洞的皮囊填充燃料。维持最低限度的运行。以便继续……书写。」

“咳——!”

我终于忍不住,猛地呛咳出来,水喷在键盘和屏幕上。

它知道!它连我这种机械的本能动作都要记录!都要评论!

一种被彻底剥光、连最基本生理活动都被监视和审判的羞耻与恐惧席卷了我。

我疯狂地用袖子擦着屏幕上的水渍,仿佛这样就能擦掉那行字。

徒劳。

字数统计悄无声息地跳到了「5890/500000」。

它又增加了。

伴随着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吞咽,它都在窥伺,都在等待,随时准备将我的存在转化为冰冷的字符,填入那索命的进度条!

我猛地向后一仰,电脑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双手捂住脸,指甲用力抠着头皮,试图用疼痛来对抗这种无孔不入的窒息感。

没用。

那注视感如影随形。

过了许久,我才慢慢放下手,眼眶酸涩胀痛。

目光落在屏幕一角的时间上。

07:01。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我的文档字数,停留在「5890/500000」。

距离昨天的五千额度,远远超出。但距离今天的五千,还有整整四千一百一十一个字。

并且,“警告次数:1/3”像一道刻痕,留在邮件最下方。

我深吸一口气,吸进满肺叶的冰冷和绝望。

手指重新放回键盘。

敲下第一个字。

今天,祂又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催我写够五千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