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主机最后一丝运行的低吟消散后，连屏幕那点幽绿的光标也熄灭了。墙角那片蠕动阴影的轮廓模糊了，融入了更庞大的虚无。只有它散发出的、冰冷的恶意，依旧黏稠地充斥在空气里，像浸透了冰水的裹尸布，贴在我的皮肤上。
我按下了电源键。
不是因为勇敢，只是……耗尽了所有挣扎的力气。像一台过度使用的机器，保险丝终于啪地一声，熔断了。
生理机能大概在某个瞬间跌破了临界值。不重要了。
“违约处罚：生命状态终止。”
我在等待这个。
等待那所谓的“生命状态终止”。是心脏停跳？呼吸停滞？还是像被擦掉的错字一样，从这个房间里无声无息地抹去？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里失去了刻度。
一秒？一分钟？一小时？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没有死。
呼吸还在，尽管微弱。心跳还在，尽管缓慢。胃部的空洞感和喉咙的干渴依旧真实。
“处罚”没有降临。
为什么？
因为主动关机不算“违约”？还是因为……对于“祂”来说，我这种彻底的放弃，本身也是一种值得欣赏的“绝望养料”？
黑暗中，那冰冷的注视感，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带着一种玩味的、观察实验体最终反应的残酷兴致。
呵。
连求死，都不能自主。
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睁大眼睛，看着这片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指尖无意识地在油腻的键盘上划过。
然后，我笑了起来。
开始很低，很轻，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沙哑的、破风箱一样的笑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冲撞，震得胸腔生疼，眼泪都笑了出来。
太好笑了。
这他妈简直是人类历史上最滑稽的恐怖故事。一个写鬼故事的，被自己的“创作”困死在了出租屋里，连死法都要由“设定”来决定。
我笑着，手指在键盘上胡乱地敲打，敲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乱码。敲击声在黑暗里空洞地回响。
哒哒哒哒哒——
直到手指酸痛，直到那笑声渐渐歇止，变成剧烈的咳嗽。
我瘫在椅子上，喘着气。
累了。
真的累了。
就这样吧。
祂想要结局？想要光明的、拯救的、神力的结局？
好。
我给。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摸索着，再次按下了主机的电源键。
“嘀——”
熟悉的低鸣响起。
屏幕亮起，幽幽的蓝光再次照亮房间，照亮我狼狈不堪的脸。
文档自动恢复。满屏密密麻麻的“光”字下面，光标在闪烁。
邮箱界面弹出。
「契约成立。字数：7355/500000。时限：89自然日。违约处罚：生命状态终止。」
「警告次数：2/3。」
「生理机能维持度：64%。」
一切如旧。
仿佛那短暂的关机从未发生。
我看着屏幕，眼神空洞。
然后，手指放上键盘。
开始敲击。
不再思考，不再恐惧，不再奢望。
只是把祂想要的，打上去。
「于是，天神真的降临了。」我敲下，语气平直得像在念讣告。「无尽的金光驱散了所有阴影，墙壁变得洁白，空气变得清新。」
敲击的瞬间，墙角那片浓稠的阴影剧烈地扭曲、沸腾，像被投入滚油的活物，发出无声的尖啸，但最终还是在那无形的“叙事”力量下，被迫开始褪色、变淡，模仿出一种“被驱散”的效果。空气里的异味也被一种虚假的、类似空气清新剂的香味覆盖。
「那尊伟岸的存在伸出手指，点在他的额头。」我继续敲，面无表情。「磅礴的神力涌入他的身体，治愈所有创伤，补满所有能量。」
胃部的绞痛和喉咙的干渴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假的、饱胀的充盈感，像被填满了泡沫塑料。生理机能的数字在邮箱界面疯狂跳动，瞬间飙升到100%，然后模糊了一下，干脆消失了。
「他被拯救了。循环被打破了。所有的恐怖都结束了。」我敲下最后一句，像个莫得感情的打字员。
句号落下的瞬间——
屏幕上的文档，那篇记录了所有恐怖和挣扎的鬼故事，包括最后这串虚假的拯救宣言，开始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消失。
不是删除，是消失。像被橡皮擦轻轻擦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连同那封契约邮件，连同字数统计，连同警告提示……一切都在消失。
最后，整个屏幕，变成一片纯净的、毫无内容的白色。
像一张等待书崭新稿纸。
墙角那片被“驱散”的阴影，也彻底消失了。墙壁斑驳，但只是普通的陈旧。空气里只剩下那股虚假的清新剂味道。
台灯啪的一声，自己亮了起来，散发出正常的、温暖的黄色光芒。
窗外，那片凝固的灰蓝色开始流动，褪色，逐渐透出正常的、傍晚时分的天光，甚至能看到对面楼宇的窗户里亮起的灯火。
一切……都“正常”了。
拯救了。光明了。神力了。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这“完美”的结局。
胃里很饱，身体充满力量，喉咙润泽。
可我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空洞。
我获得了所有我“写”下的拯救、光明和神力。
以一种彻底被扭曲、被施舍、被“叙事”安排好的方式。
我“胜利”了。
用彻底的屈服，换来了这虚假的圆满。
屏幕那片纯净的白色中央，开始浮现出一行新的文字。不再是老式打字机的字体，而是正常的宋体。
「结局达成：虚假救赎。」
「叙事完整性验证通过。」
「契约履行状态：完成。」
文字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消失。
接着，浮现出最后一行字。
「期待您的下一次创作。」
屏幕暗了下去。
这一次，是真正的关机了。
房间陷入寂静。只有台灯温暖地亮着，窗外传来遥远的、模糊的城市噪音。
我独自坐在光明的、拯救的、充满神力的囚笼里，一动不动。
获得了所有。
也失去了所有。
这就是，最好的，光明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