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欣在庄子上又静养了约莫十来日,期间富察大人再未来过,但派人送来的滋补药材和用物却一日比一日精细丰厚,显见其重视。仪欣乐得清静。
这日午后,天朗气清,仪欣正由青黛陪着在院子里慢慢散步透气,就听得庄外一阵喧哗,马蹄声和车辙声由远及近,听着阵仗不小。
“怕是府里来人了?”青黛侧耳听着,语气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庄子封锁这些日子,除了老爷的心腹,并无外人到来。
仪欣神色平静,心中却已猜到了几分。她整理了一下衣襟,缓步走向前院。
果然,来的正是富察府的主母,她的额娘钮钴禄氏。只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院中,钮钴禄氏夫人正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下车,她今日穿着甚是隆重,一袭绛紫色缠枝莲纹的旗装,头上点翠簪环在秋阳下熠熠生辉,面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急切。
“额娘!”仪欣快步上前,依着礼数便要行礼。
“快起来!快让额娘好好看看!”钮钴禄氏一把扶住她,未等她屈膝便将她揽入怀中,一双美目迅速泛红,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手指颤抖地轻抚过仪欣光滑依旧、甚至更显娇嫩的脸颊,“我的儿!真是菩萨保佑!祖宗保佑!竟真的一点事都没有……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语无伦次,喜极而泣,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的担忧后怕全都宣泄出来。
周围的仆妇们也都跟着抹眼泪,纷纷道贺:“恭喜夫人,恭喜格格!格格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仪欣依偎在母亲怀里,感受着这份真切的关爱,心中也涌起暖意,柔声安抚道:“劳额娘挂心了,女儿不孝。”
“说的什么傻话!”钮钴禄氏掏出帕子拭泪,又哭又笑,“你平安无事,就是最大的孝道!你阿玛都跟我说了,定是祖宗显灵,护佑我儿。瞧这气色,竟似比先前还要好些了?”她细细端详,越发惊奇。
这时,钮钴禄氏身后一位穿着体面、气度沉稳、年约四五十岁的嬷嬷上前一步,笑着插话道:“夫人您看,老奴早说了,咱们格格是有大福气的人,那点小灾小病熬过去,便是淬炼了金身,往后只有更好的日子呢!” 这嬷嬷目光慈和却透着精明,仪欣认得她是额娘身边最得力的心腹,陪嫁过来的刘嬷嬷。
“刘嬷嬷说的是!”钮钴禄氏破涕为笑,拉着仪欣的手不肯放,“庄子虽清净,到底不如家里。你阿玛说了,既已大好,便接你回府休养。额娘今日亲自来接你回去!一应东西都已准备妥当,就等着我的欣儿回家了!”
“谢额娘。”仪欣温顺点头。
回府的车驾早已备好,比来时更加宽敞舒适,内里铺着厚厚的软垫,熏着安神的淡香。钮钴禄氏亲自陪着仪欣同乘一车,一路嘘寒问暖,关切备至。
仪欣透过微微晃动的车窗帘隙,看着窗外逐渐熟悉的街景,知道富察府已近在眼前。府门外,管家早已带着一众下人恭敬等候。
马车稳稳停住,车帘掀开,富察府那气派的朱漆大门和威严的石狮子映入眼帘。早已收到消息的下人们分立两侧,垂首恭迎。
钮钴禄氏先下了车,然后亲自回身,小心翼翼地搀扶仪欣下车。
“恭迎格格回府!”下人们齐声问安,声音洪亮,透着十足的恭敬,甚至比以往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畏——这位死里逃生、容颜无损甚至更胜从前的格格,在他们眼中已蒙上了一层“神异”的色彩。
仪欣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熟悉的一切,府邸依旧,但她知道,经过这一场生死劫,她在这府中的地位,乃至在整个富察家族的棋局中的分量,都已悄然不同。
她深吸一口气,在母亲和众人的簇拥下,缓缓拾级而上,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时间悄然滑至康熙六十一年冬。
京城的天空铅云低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十一月十三日,畅春园传出噩耗,统治天下六十有一载的圣祖仁皇帝康熙,驾崩。
举国哀恸,钟鸣鼎食之家也瞬间缟素。富察府内,白幡垂落,上下人等皆换上了素服,停止了一切宴饮娱乐。钮钴禄氏夫人强忍悲痛,指挥着仆役布置府内。富察大人则早已奔赴宫中,参与治丧事宜,并紧张地关注着那场发生在畅春园和大内、关乎国本的无硝烟之战。
仪欣穿着一身月白素服,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灰蒙的天空。她知道,历史的关键时刻到了。那位以冷面铁腕著称的皇四子胤禛,即将登上至尊之位。而富察家,乃至她自身命运的转折点,也即将随之而来。
府中气氛肃穆而紧绷,下人们行走间都屏息凝神,生怕在这敏感时刻行差踏错。仪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对未知新朝的惶惑与期待。
数日后,尘埃落定。皇四子胤禛于康熙灵前继位,颁诏天下,以明年为雍正元年。
消息传回富察府,众人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却又因新帝素来的严苛名声而染上新的忐忑。唯有仪欣,心中一片清明。她知道,父亲等待的时机,到了。
果然,当夜,富察大人拖着疲惫却异常精神的身躯回府,径直去了书房,并立刻秘密请来了主支的当家人马齐及富察氏其余人在府内议事。
书房内,烛火摇曳,门窗紧闭。
富察大人将“牛痘”之事和盘托出,并呈上了这些时日暗中搜集、整理的详尽证据链——包括心腹记录的农户证言、以及“推测”出此法可能有效的“杂书线索”(自然是精心编撰的),最后,他着重提到了女儿仪欣在此事中的“机缘”与“首倡”之功。
马齐初闻时亦是震惊不已,待仔细看过所有“证据”并听完堂弟的分析,尤其是关于在新帝登基之初献上此法的巨大政治意义后,这位久经官场的老臣眼中迸发出灼热的光芒。
“此事……若真,乃不世之功!于国,可活万民;于家,可保百年富贵!”马齐压低了声音,语气激动,“陛下初登大宝,正需此等彰显新朝仁政、稳固民心之举措!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两位富察家的核心人物迅速达成共识,决定由马齐以其更高的爵位和更接近权力核心的地位,择机将此事密奏新帝。而富察大人则提供全部“证据”和支持。
“欣儿那边……”富察大人补充道,“此次能得此机缘,全赖她心思机敏,忆起杂书记载,又经自身劫难而悟得。这首倡之功……”
马齐立刻领会,郑重道:“放心,若此事成,侄女的功劳,家族绝不会忘,定会为她请功!此乃我富察全族之幸!”
计划已定,剩下的便是等待最合适的时机。
雍正元年初,万象更新,百废待兴,但新帝胤禛面临的却是先帝晚年留下的积弊和空虚的国库,以及虎视眈眈的兄弟政敌。朝堂气氛并不轻松。
马齐谨慎地观察着风向,终于在一次君臣奏对后,觑得一个相对轻松的间隙,以一种看似偶然提及、实则精心准备的方式,向雍正帝秘密禀奏了“牛痘”之法。
养心殿内,雍正帝胤禛闻奏,那双素来锐利冷峻的眸子瞬间凝住。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极其详细地询问了每一个细节,马齐早有准备,对答如流,并将整理好的“证据”密折呈上。
胤禛仔细翻阅着,面色沉静如水,但微微加快的呼吸却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作为帝王,他太清楚天花对江山社稷、对爱新觉罗皇族的威胁有多巨大!若此法果真有效……
“此事千系重大,马齐,你可知晓?”雍正帝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威压。
“奴才深知!故此秘奏陛下,绝不敢妄言。现有初步查证之据,然确需经过万全试验,方可推行天下,奴才愿一力承担试验之责!”马齐跪地叩首,语气坚定。
雍正帝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他需要仁政来收拢民心,需要实绩来稳固帝位,更需要一种能保障皇室子嗣安康、避免再度发生类似先帝幼年染痘险死还生之悲剧的方法。这“牛痘”之法,若成,简直是天赐之礼!
“准奏。”雍正帝最终开口,语气决断,“朕予你密旨,着你与富察·睿哲会同太医院心腹,秘密遴选可靠之人与牲畜,即刻着手试验!务求详尽稳妥,每一步皆需记录在案,密报于朕!此事,绝密!”
“嗻!奴才遵旨!”傅鼐强压激动,重重叩首。
走出养心殿,马齐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心中却是一片滚烫。富察家的青云之路,已然开启。而他深知,这条路的起点,竟系于旁支那个刚刚经历生死大劫、年仅十几岁的格格身上。
消息通过特殊渠道传回富察府,富察大人长舒一口气,立刻将结果告知了仪欣。
仪欣闻讯,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她站在闺阁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抽出嫩芽的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