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深夜的紫禁城,养心殿内烛火通明,将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映照得清晰分明。雍正帝手握朱笔,正凝神批阅着一份关于漕运事务的折子,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肃。殿内只闻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和皇帝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响。

首领太监苏培盛悄无声息地小步近来,在御阶下恰到好处的地方停住,垂首躬身,声音压得极低,既不敢惊扰圣驾,又能确保皇帝听得清晰:“皇上,皇后娘娘来了,正在殿外候着,说是有事禀奏。”

雍正帝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一滴鲜红的朱砂险些滴落奏折。他并未立刻抬头,目光仍停留在奏折的文字上,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更深露重,皇后不在景仁宫安歇,此时来养心殿,所为何事?”

苏培盛腰弯得更低了些,谨慎回道:“回皇上,娘娘未曾明言,只说是关乎今日选秀的后续安排,需请皇上示下。”

皇帝这才缓缓抬起头,将朱笔搁在青玉笔山上,身体向后靠入龙椅,抬手轻轻按了按眉心:“让她进来吧。”

“嗻。”苏培盛应声,倒退着出了殿门。

不多时,皇后乌拉那拉氏便扶着贴身宫女的手,仪态端庄地步入殿内。她身着石青色缎绣凤纹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虽已是深夜,妆容依旧精致得体,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为宫务操劳的倦色。

她行至御案前,依礼深深一福:“臣妾参见皇上,深夜打扰皇上处理政务,臣妾惶恐。”

皇帝抬了抬手,语气依旧平淡:“皇后不必多礼。起来说话。苏培盛,给皇后看座。”

“谢皇上。”皇后起身,仪态万方地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侧身坐下,目光快速扫过御案上堆积的奏折,语气愈发温婉,“皇上也当保重龙体,政务虽要紧,也不可过于劳神。”

皇帝“嗯”了一声,直接切入正题:“选秀之事,有何要事需此时来报?”

皇后微微倾身,从袖中取出一份素笺,双手呈上:“回皇上,今日初选留牌子的秀女名册与家世背景,臣妾已初步整理誊抄于此。其中几位家世尤为显赫或情况特殊的秀女,臣妾不敢擅专,特来请皇上示下,该如何拟定位份与分配宫苑?”

苏培盛连忙上前接过素笺,转呈至御案。

皇帝并未立刻去看那名册,目光反而落在皇后沉静的脸上,烛光下,她的眼神恭顺而谨慎。“皇后以为该如何?”他反问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皇后似是早有准备,声音平稳回道:“臣妾愚见,位份高低当依家世、品行及皇上您的圣意而定。譬如富察氏,乃满洲著姓大族,其父睿哲伯爷乃朝中重臣,且富察氏本身有‘福慧’封号,于社稷有功。若位份过低,恐寒了功臣之心,亦显天家薄待;若过高……因其乃新人,未曾侍奉,恐也难服众。臣妾愚钝,实在难以权衡,故特来请皇上圣裁。”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出了富察仪欣的优势与特殊之处,又将最终的决定权完全推给了皇帝,显得自己毫无私心,一切以皇帝和朝廷的考量为主。

皇帝听完,目光这才落在那份名册上,指尖在“富察仪欣”的名字上轻轻一点,沉吟片刻。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更漏声声。

“有功于社稷,自当厚待。家世显赫,亦需安抚。”皇帝缓缓开口,声音沉稳,“便册为嫔位,赐封号‘谨’,居永寿宫主位,享妃位待遇,待日后有所出再正式册封为妃。如此,既不逾矩,亦显恩荣。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心中微微一震。初封便是嫔位,来日若有所出,岂非立刻便要封妃,乃至更高?她脑海中迅速闪过宫中那些熬了多年、甚至生育了皇嗣却仍位份不高的旧人,心下权衡,再次起身,姿态愈发恭谨,声音温婉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顾虑:

“皇上圣明!皇上厚待功臣之心,臣妾感佩。只是……”她略作迟疑,似在斟酌措辞,“初封便享妃位待遇,是否略高了?宫中尚有几位伺候皇上多年的老人,如曹贵人、欣常在,也曾为皇家开枝散叶,如今却仍居贵人、常在之位。若富察妹妹甫一入宫便越过她们去,恐寒了旧人之心,也易惹来非议,说皇上厚此薄彼。”

她抬眼飞快地觑了一眼皇帝的神色,见他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听着,便继续柔声道:“臣妾愚见,不若先赐富察妹妹贵人位份,享嫔位份例,再赐下封号以示恩宠。待来日富察妹妹为皇上诞育皇嗣,再行册封嫔位,便是顺理成章,既显天家恩德,又全了宫中老人的颜面,岂不两全?”

雍正帝听完,目光从奏折上抬起,看了皇后一眼,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皇后考虑周全,是为一宫之主的样子。”他话锋一转,语气却冷了几分,“但富察氏乃满洲镶黄旗著姓,其父睿哲是一等伯、工部左侍郎,深得朕信重。她本人更于社稷有功,是朕亲封的‘福慧’县主。依她的家世功绩,便是初封直接为妃,也并非使不得。”

他指尖在名册上“富察仪欣”的名字旁敲了敲,定论道:“朕意已决,便如此定下。享妃待遇,赐号‘谨’,居永寿宫主位。宫中若有人非议,便是嫉妒忘本,不识大体。皇后当好生安抚规劝,以正宫闱之风。”

皇后心知皇帝这是铁了心要抬举富察氏,且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再无转圜余地,立刻收敛所有情绪,深深俯首:“是臣妾思虑不周,皇上圣裁独断,臣妾遵旨。定会办好此事,妥善安排宸妹妹入住咸福宫,并约束宫人,不敢有闲言碎语扰了皇上清听。”

皇帝“嗯”了一声,算是揭过此事。

皇后却并未立刻告退,而是微微沉吟,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轻声道:“皇上,还有一人,臣妾也实在拿不定主意,想请皇上示下。”

“哦?”雍正帝的目光仍停留在奏折上,随口问道,“是谁?”

“便是那位大理寺少卿甄远道之女,甄氏。”皇后语气放缓,带着些许斟酌,“臣妾听闻……听闻其容貌生得……活脱脱就……”她似乎难以启齿,又似不知该如何形容。

皇帝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声音平淡无波,打断了她的话:“只是眉眼处有几分相像罢了。世间相似之人并非没有,不必大惊小怪。”

皇后立刻顺着他的话道:“皇上说的是。只是有几分相像,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试探着问,“不知皇上……准备给甄氏什么位份?是否需另行安排?”

皇帝沉默了片刻,殿内只闻烛火荜拨之声。他并未抬头,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道:“那就封为贵人吧”

皇后闻言,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顺着皇帝先前的话应道。“好,就贵人吧。前头满军旗的富察氏是嫔位,蒙军旗的博尔济吉特氏是贵人,汉军旗秀女中正好,也有两个贵人了。”

“哦?还有一个是?”

“沈贵人,沈自山的女儿,沈自山的官位可比甄远道要高。虽然皇上重视汉军旗,可是满蒙联姻是旧俗,汉军旗有两个贵人,这样做会不会太过显眼了。”

“那就给甄氏正六品常在吧。汉军旗的嘛,入宫位份不宜太高。虽然是个常在,不过朕还想给她个封号。”

那就叫内务府拟了封号来看。”

“不用了,朕已经想好了,就赐封号莞。”

“莞?臣妾记得在唐诗春词中,好像就有菀菀黄柳丝,濛濛杂花垂之句。”

皇帝终于从奏折上抬起眼,看了皇后一眼,眼神深处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语气却依旧平淡“朕觉得甄氏莞尔一笑的样子,甚美!”

皇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甚至更温婉了几分,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声音愈发柔和:“原来如此。皇上观察入微,这个‘莞’字,既形容笑容,又暗合春意,确是极好的封号,再适合甄妹妹不过了。臣妾明日便吩咐内务府,将‘莞常在’的绿头牌和相应份例一并制备妥当。”

“嗯,这些事皇后斟酌着办即可。”皇帝似乎对此事已了无兴趣,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政务上,挥了挥手,“若无其他事,便跪安吧。”

“是,臣妾告退。”皇后恭敬地行礼,姿态优雅地缓缓退出了养心殿。

皇后深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气,脚步未停,向着景仁宫的方向走去,背影在宫灯映照下,依旧挺拔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