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马车碾过宫道的青石板,发出规律的颠簸声。玉衡缩在角落,指尖反复摩挲着锦袍上的珍珠缀饰,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眼眶的热度。

“祸害”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他喉头发紧。他知道宋宴是后怕,可那句斥责里的决绝,让他想起初入东宫时,宋宴说过“妖性难驯”。原来在殿下心里,他终究是个会惹麻烦的存在。

车帘忽然被掀开,夜风卷着寒气灌进来。宋宴站在车外,玄色衣袍沾着夜露,眸色比夜空更沉。“进来。”他声音沙哑,听不出情绪。

玉衡愣住,看着宋宴转身坐上对面的位置,宽大的袖摆扫过车座,带起淡淡的血腥味。他忽然想起假山后那片狼藉,想起宋宴挡在他身前时,剑上滴落的血珠。

“殿下……”他想问问灰云的情况,话到嘴边却成了嗫嚅。

宋宴闭目靠着车壁,指尖在膝头轻轻敲击,像是在压制着什么。过了许久,才缓缓睁眼:“防身术白学了?”

玉衡一怔,低下头:“……是。”

“知道错在哪?”

“不该乱跑,不该……”他声音越来越小,“不该连累灰云。”

宋宴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说不清的疲惫:“你最大的错,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他倾身靠近,目光锐利如刀,“我让你待在原地,你不听话?”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玉衡下意识地缩了缩肩,眼眶瞬间红了:“我听……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灰云死。”

“那你就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宋宴的声音陡然拔高,指节抵在他颈侧,正是方才飞刀擦过的地方,“这里,再偏一寸,你就没命了。”

指尖的凉意让玉衡浑身一颤,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我不是故意的……”

宋宴看着他哭红的眼,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兽,心头那股火忽然就灭了。他收回手,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塞到玉衡手里:“擦了。”

是上好的伤药,带着清冽的薄荷香。玉衡捏着瓷瓶,指尖发烫,忽然想起前几日练剑时,宋宴也是这样,一边骂他动作慢,一边亲手给他涂药。

马车驶入东宫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傅霖候在门口,见他们下来,低声道:“灰云已安置妥当,医者说毒素清了大半,只是伤得重,需静养。”

玉衡松了口气,刚想迈步,却被宋宴拉住手腕。“禁足。”他语气平淡,“在你学会‘听话’之前,不许踏出院子半步。”

禁足的日子比练防身术更难熬。

玉衡坐在窗前,看着院外的海棠花谢了又开,心里像堵了团棉花。傅霖每日来送药,总会说些灰云的近况,说他能下地了,说他在院子里晒日光浴,却绝口不提宋宴。

直到第七日傍晚,他正对着棋盘发呆,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宋宴站在院门口,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肩头,竟显得有些柔和。他手里提着个食盒,径直走到石桌旁:“过来。”

玉衡犹豫着走过去,见他打开食盒,里面是盘荷叶烧鸡,色泽鲜亮,正是自己爱吃的口味。“殿下……”

“灰云让给你的。”宋宴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他说欠你一顿烧鸡。”

玉衡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眼眶又热了。他知道,这分明是宋宴特意做的。

两人沉默地吃着饭,冬日的暖阳格外暖和,宋宴冷冷开口:“二皇子的罪证,找到了。”

玉衡抬头:“二皇子?”

“就是派黑衣人抓灰云的人。”宋宴夹了块鸡肉给他,“他想借灰云的手除掉我和你,一石二鸟。”

玉衡愣住了,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他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在我身边。”宋宴看着他,目光深邃,“在这东宫,在这京城,靠近我的人,本就身处险境。”

晚风吹过,带着梅花的甜香。玉衡忽然想起宋宴说过“你是我的软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又酸又软。

“那……二皇子会怎么样?”

“圈禁宗人府,终身不得出。”宋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敢动我的人,总要付出代价。”

禁足解除那日,玉衡第一时间跑去看灰云。

灰云坐在廊下编草绳,看到他来,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愧疚:“对不起,清河。”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玉衡挨着他坐下,“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被算计。”

灰云摇摇头,将编好的草狼塞给他:“我要走了。”

玉衡一怔:“走?去哪?”

“回松山洞。”灰云望着远处的宫墙,语气坚定,“这里不适合我,也不适合你。但……”他转头看向玉衡,“你好像不一样了。”

玉衡捏着那只草狼的手猛地收紧,草叶边缘硌得掌心发疼,他抬头看向灰云,眼里满是急色:“走?为什么要走?”

灰云避开他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凳边缘,声音闷闷的:“这里本就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怎么不是?”玉衡往前凑了凑,语气带着恳求,“你留下好不好?就像在松山洞时那样,我们……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

以前在松山洞,他们会一起去溪边捉鱼,会在月光下分食野果,灰云总是把最甜的那一半塞给他。冬天雪大的时候,灰云会用狼身裹着他取暖,毛茸茸的尾巴圈住他,再冷的夜都变得暖和。

那些日子,简单又安稳。

灰云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回不去了,清河。”他抬眼看向远处巍峨的宫墙,金色的眸子里映着细碎的光,“松山洞的月亮,和京城的不一样。”

“可我在这里啊。”玉衡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你走了,我在这京城,就真的只有自己了。”

宋宴待他好,可那份好里总带着些说不清的距离,像隔着层剔透的琉璃,看着温暖,碰着却冰凉。只有灰云,是从松山洞跟来的旧识,是能让他想起山林草木气息的存在。

灰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伸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玉衡的头发,手到半空却又停住,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一个人。”

“太子殿下他……”

“他不一样。”玉衡打断他,眼眶红得厉害,“他是殿下,我是……”他顿了顿,说不出那个“妖”字,只觉得喉咙发堵,“我总怕哪一天惹他不高兴了,他就不要我了。”

灰云看着他泛红的眼角,忽然叹了口气:“傻狐狸。”他站起身,走到院门口,回头看了玉衡一眼,“我再留些日子。”

玉衡眼睛一亮:“真的?”

“嗯。”灰云点点头,“等你什么时候觉得,就算我走了,你也能在这里好好活下去,我再走。”

灰云没走的消息传到宋宴耳中时,他正在翻看奏折。傅霖站在一旁,看着自家殿下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以为他要发怒,却见他淡淡“嗯”了一声,继续批阅。

倒是第二日清晨,宋宴去演武场时,特意绕去了灰云的院子。

灰云正坐在石桌上晒日光浴,见他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没说话。

宋宴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后背的伤口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疤已经结痂,却依旧狰狞。“恢复得不错。”

“托殿下的福。”灰云语气冷淡,带着几分疏离。

宋宴也不在意,从袖中摸出个令牌丢给他:“东宫的门,凭这个能随便出,只不过你的耳朵和尾巴,还是藏好。”

灰云接住令牌,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玉衡想让你留下。”宋宴看着他,眸色平静,“但我不希望你觉得,这里是困住你的牢笼。”他顿了顿,补充道,“前提是,你安分守己。”

灰云捏着那枚沉甸甸的令牌,忽然笑了,金色的眸子里少了些戾气,多了些释然:“放心,我不会再给清河惹麻烦了。”

宋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刚走到回廊拐角,就见玉衡躲在柱子后面,绿玉眸子里亮晶晶的,像偷吃到糖的孩子。

他脚步一顿,故意板起脸:“杵在这做什么?不去练剑?”

玉衡吓了一跳,连忙站直身体:“去!现在就去!”

看着他小跑着往演武场去的背影,宋宴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廊下的风带着暖意,吹得花瓣簌簌落下,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添了几分温柔。

或许这样也不错。

有需要守护的人,有可以信任的伙伴,这冰冷的东宫,似乎也能染上几分人间烟火气。

回到院子时,宋宴正在演武场等他。月光下,他手里的木剑泛着冷光:“来。”

玉衡握紧木剑,摆好姿势。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踉跄,眼神也格外认真。

宋宴的剑招依旧狠厉,却留了三分余地。玉衡想起那日在假山后,宋宴挡在他身前的背影,忽然福至心灵,一个矮身避开剑锋,顺势将木剑抵在宋宴腰侧——正是他教过的“反制术”。

宋宴挑了挑眉,收了剑:“有点长进。”

玉衡喘着气,额角的汗滴落在剑身上,映出他亮晶晶的眼:“殿下,以后……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宋宴看着他,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像揉一只温顺的小兽:“嗯。”

夜风穿过演武场,带着远处的梅花香。玉衡望着宋宴的侧脸,忽然觉得,那些辛苦的日子,那些争吵与冷战,都像这月光下的剑影,最终都化作了心口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