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土梁上的风带着劫后余生的粗粝感,吹干了铠甲上的污血,也吹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赵破虏清点完毕,阵亡三人,重伤一人,其余几乎人人带伤。那肩头被撕裂的侍卫,靠着玄离的草叶和苏小婉的药粉,血是止住了,但人已陷入半昏迷,被同伴牢牢捆缚在马上。

“走。”萧翎的声音像冻硬的石子,砸在地上。马蹄再次叩响冻土,朝着东方那片在晨光中逐渐清晰的巨大阴影奔去。

越靠近,那阴影的轮廓便越清晰,也越显得沉重。镇北王府。不是王都那种雕梁画栋的精致,而是北地特有的、带着粗粝棱角的雄浑。巨大的黑色条石垒砌成高耸的城墙,沉默地矗立在荒原尽头,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晨光给它冰冷的轮廓镀上一层苍白的金边,非但没有增添暖意,反而更显肃杀孤寒。

城门早已大开,吊桥放下。但城门口的气氛却异常凝重。两队披坚执锐的王府亲卫肃立两旁,盔甲在晨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人人面色紧绷,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这支风尘仆仆、满身血污的队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像拉满的弓弦。

队伍在城门前停下。萧翎端坐马上,目光越过亲卫,投向城门洞深处。那里,一个身影在一群侍女的簇拥下,正快步迎了出来。

镇北王妃,云蓁。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宫装,发髻简单挽起,只簪了一支温润的玉簪。岁月在她眼角刻下了细纹,却无损那份骨子里透出的雍容与沉静。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深深的倦意和不易察觉的忧虑,但在看到萧翎的瞬间,那忧虑立刻被一种近乎贪婪的关切所取代,快步上前,几乎要伸手去抓萧翎的手臂。

“翎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可算回来了!路上……路上可还平安?”她的目光急切地在萧翎身上逡巡,仿佛要确认每一寸都完好无损。

“母亲。”萧翎翻身下马,动作利落,迎上王妃。她没有回避王妃伸来的手,任那冰凉的手指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力道大得有些发疼。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指尖的颤抖,那是一种极力压抑的恐惧和不安。“无碍。”她回答得简短,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王妃身后那些低眉顺眼、看似恭敬的侍女,以及城门两侧那些如同石雕般、气息沉凝的亲卫。太静了,静得反常。王府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冰壳包裹着。

王妃的目光这才转向萧翎身后狼狈的队伍,看到伤者和战马身上的污血鸟羽,她的瞳孔猛地一缩,握着萧翎的手又紧了几分,指节发白。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扫过赵破虏、陈铁山、苏小婉,最后落在了队伍中后段。

那里,玄离正轻盈地跃下马背。火红的皮毛在晨光下如同跳动的火焰,即使沾染尘土和草屑,也难掩那份野性的光泽。

它没有像人一样站立,而是自然地四肢着地,宽大的兜帽依旧松松地罩着脑袋,遮住了大半张狐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吻部和一双沉静的琥珀色眼眸。

它站在那里,气息沉静得如同深潭古井,与周遭的肃杀格格不入。王妃的目光在它身上停顿了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某种深藏的希冀。

“这位灵狐……”王妃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平稳,带着对非人存在的尊重,“路上多亏援手,护我翎儿周全。”

玄离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没有发出人声,只有喉咙里一声极低的、安抚性的咕噜。

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王妃和城门,琥珀色的瞳孔在阴影下显得格外深邃。

萧翎接道:“它叫玄离。若非它,我们未必能冲出铁鸦群。”她介绍得简单,没有提森林之神,只点明关键。

王妃微微欠身,语气真诚:“灵狐恩义,萧家铭记于心。”她的目光在玄离身上又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苏小婉和陈铁山,同样表达了谢意。

她的礼数周全,无可挑剔,但萧翎能感觉到,母亲大部分的注意力,依旧牢牢系在自己身上,以及……她腰间那枚温凉的玉佩。

“先安顿伤员,请府中医官速来!”王妃果断下令,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立刻有管事模样的人上前应诺,指挥人手将重伤员抬下。

苏小婉犹豫了一下,抱着她的小包袱,也跟了上去,似乎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她经过玄离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飞快地从包袱里摸出一小块干净的肉脯,轻轻放在玄离脚边,然后红着脸快步跟上抬伤员的队伍。

玄离低头嗅了嗅肉脯,尾巴尖几不可查地轻轻一摆。

“翎儿,随我来。”王妃不再看其他人,紧紧拉着萧翎的手腕,转身就往王府深处走去。她的步伐急促,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迫切。赵破虏和陈铁山立刻跟上,如同沉默的影卫。

玄离无声地迈动四肢,火红的身影在青石板路上掠过,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兜帽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王府高耸的院墙、冰冷的石砖地面,以及那些看似恭敬的侍女和守卫。

空气中除了血腥和风尘,似乎还弥漫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铁锈和枯萎藤蔓混合的怪异气息。它的鼻翼微微翕动,耳朵不易察觉地转动了一下,像在捕捉风中细微的声响。

穿过层层叠叠的回廊庭院,王妃的脚步最终停在一处位于王府深处、被重重护卫把守的幽静院落前。

院门由厚重的乌铁木制成,上面雕刻着繁复的镇邪符文。守卫见到王妃和郡主,无声地行礼,推开沉重的院门。

一股奇异的寒气扑面而来,并非单纯的冰冷,而是一种能渗透骨髓、让灵魂都感到宁静的寒意。院子中央,没有假山花木,只有一座通体由整块半透明寒玉雕琢而成的莲花台。

莲台中心,静静悬浮着一枚拳头大小、散发着柔和温润白光的玉璧。那光芒如同实质的雾气,丝丝缕缕地流淌下来,笼罩着整个莲台。这就是镇北王府的至宝——凝魂玉。

王妃拉着萧翎的手,几乎是踉跄着扑到莲台前。她松开萧翎,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从自己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玉盒。打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一枚样式古朴、缠绕着几乎看不清的藤蔓纹路的玉佩——那是她自己的玉佩。

萧翎也解下了自己腰间那枚一模一样的玉佩。两块玉佩在凝魂玉柔和的光芒映照下,仿佛有生命般,藤蔓纹路微微亮起,发出极其微弱的共鸣嗡鸣。

王妃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激动,将两块玉佩同时轻轻放置在那枚悬浮的凝魂玉璧之上。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嗡鸣响起。凝魂玉璧的光芒骤然变得明亮而稳定,不再是流淌的雾气,而是凝聚成一道凝实的光柱,将两块玉佩完全笼罩其中。

玉佩上的藤蔓纹路如同活了过来,在光芒中缓缓舒展、游动,散发出更加浓郁的生机气息。

光柱之中,一个极其淡薄、近乎透明的身影缓缓浮现。身影高大,面容依稀是萧启的模样,只是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的身形在光柱中微微波动,如同水中的倒影,极不稳定,似乎随时都会消散。

王妃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滑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她伸出手,想去触碰那虚影,指尖却在光芒边缘停住,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平衡。

萧翎紧紧盯着光柱中父亲痛苦的面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能感觉到腰间那枚玉佩在微微发烫,与莲台上的玉佩和父亲的虚影之间,维系着一种微弱的、血脉相连的共鸣。

凝魂玉的光芒滋养着虚影,暂时稳住了它不再消散,但那种深陷痛苦的虚弱感,却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这远远不够!这只是苟延残喘!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站在院门阴影处的玄离,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凝魂玉光晕的边缘。它微微抬起头,宽大的兜帽下,琥珀色的目光落在光柱中萧启痛苦的虚影上。

它没有像人一样抬手,只是前爪微抬,爪尖在空中极其轻微地一引。

一股极其精纯、带着浓郁森林生机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涓涓细流,从它爪尖无声地流淌而出,轻柔地汇入凝魂玉的柔和白光之中。那白光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变得更加温润、更加稳定。

光柱中,萧启紧蹙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丝,虽然痛苦依旧,但虚影的波动明显减弱了少许。

王妃猛地看向玄离,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更深的感激。

萧翎也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她看向玄离,对方已经收回了前爪,重新隐入院门的阴影里,仿佛什么都没做过。只有那凝魂玉的光芒,似乎比刚才更加温润了一分。

“只能如此了。”玄离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中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它的声音带着非人的质感,却清晰无比。“凝魂玉可保魂魄不散,但滋养修复,非朝夕之功。三月之内,此地不可擅离,否则前功尽弃。”它的目光转向萧翎,琥珀色的瞳孔带着一种洞悉的平静,“我的任务完成,该回森林了。”

王妃闻言,急切道:“灵狐大恩,萧家永世不忘!可否……”

“不能。”玄离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森林需要我稳固。三月后,我自会再来。”它的目光扫过莲台上光芒笼罩的虚影,又看了一眼萧翎紧握的拳头,“此地……”它顿了顿,鼻翼再次不易察觉地翕动了一下,似乎在确认那若有若无的驳杂气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啧,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长得有点意思啊。郡主,王妃,珍重。”

王妃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理解。她深深一礼:“恭送灵狐。三月后,静候归来。”

玄离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火红的身影在凝魂玉柔和的光晕和院落的阴影交界处一闪,便如同融入空气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回廊深处。它来时无声,去时亦无痕,只留下那缕精纯的森林气息,还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凝魂玉的光芒里,无声地对抗着虚影的痛苦。

院中只剩下母女二人,以及光柱中那脆弱却暂时稳定的虚影。凝魂玉的光芒无声流淌,映照着王妃脸上的泪痕和萧翎眼中冰冷的决绝。

凝魂玉是希望,也是牢笼。

父亲的魂魄暂时得救,却也被钉死在这王府深处。而玄离的离开和那句关于“花花草草”的古怪警示,如同在萧翎心头敲响了警钟。

王府之内,黑鸦的阴影,或许早已渗透。葬鸦谷的地图在袖中沉甸甸的,玄鸟密函冰冷刺骨,通往真相的路,才刚刚开始。而王府,就是这风暴眼中,第一片看似平静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