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南市,“宝丰记”绸缎庄门前,此刻已乱成一锅滚沸的粥!
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议论声、叫骂声、哭嚎声混杂着雨水拍打青石板的哗哗声,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漩涡。人群中央,两个穿着破旧、脸上蒙着脏污布巾的妇人,正瘫坐在泥水里,哭天抢地,声音凄厉得能刺破耳膜:
“天杀的‘宝丰记’啊!卖毒物害人啊!用了你们那什么‘玄霜皂’,我这张脸……全烂了啊!叫我以后怎么活啊!”
“还有我!我这手!洗衣服洗的!都烂了!流脓水啊!疼死我了!赔钱!赔命啊!”
其中一个妇人猛地扯下脸上的布巾,露出一张布满红疹、甚至有些地方渗出黄水的可怕面孔!另一人则高高举起一只同样红肿溃烂的手掌!景象触目惊心!
围观人群一片哗然!惊恐、厌恶、愤怒的情绪瞬间被点燃!
“天爷!真烂脸了!”
“我就说那东西邪性!死人油做的吧!”
“黑心铺子!砸了它!”
“退钱!赔命!”
几个混在人群里的彪形大汉趁机煽风点火,振臂高呼:“砸了这害人的铺子!把黑心掌柜揪出来!” 他们鼓噪着往前涌,试图冲击“宝丰记”紧闭的店门。店门口两个赵家护院死死抵住门板,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显然承受着巨大压力。
就在这时,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在人群外围悄然停下。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双清冷如冰泉的眸子——正是赵飞燕!她透过缝隙看着外面混乱的景象,秀眉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袖口。
“小姐,怎么办?要不要……”春兰在旁急得直跺脚。
“等。”赵飞燕的声音冷冽如刀,目光却越过混乱的人群,投向远处雨幕中隐约可见的街角——陈默,应该快到了。
“让开!都让开!大小姐驾到!”
一声清亮的叱喝穿透嘈杂,春兰在两名健壮护院的护卫下,奋力分开人群,硬生生挤开一条通道。赵飞燕一身素净月白襦裙,外罩同色斗篷,帽兜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冷峭的下颌和紧抿的唇。她步履沉稳,无视周遭投来的或惊疑、或愤怒、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径直走到那两名哭嚎的妇人面前。
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了这片小小的区域,喧嚣竟为之一滞。
赵飞燕的目光如冰锥,刺向那两名妇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二人,口口声声说用了‘宝丰记’的‘玄霜皂’烂脸烂手。证据何在?”
那烂脸的妇人被赵飞燕的气势所慑,哭声一噎,随即又嚎啕起来,指着自己的脸:“证据?!我这脸还不够证据吗?!就是用了你们那鬼东西才这样的!”
“哦?”赵飞燕微微偏头,看向春兰,“取一块‘净尘玄霜’来。”
春兰立刻从随身携带的锦囊中取出一块方方正正、玉白温润的皂块,正是正品!
赵飞燕接过皂块,看也未看那妇人,目光扫向围观人群:“诸位乡亲父老,此乃我赵家‘宝丰记’所售‘净尘玄霜’正品。此物自问世以来,府中上下、江宁城内诸多女眷皆有使用,从未听闻有烂脸烂手之事!”
她话音一顿,目光陡然锐利如电,射向那烂脸妇人:“你说你用了此皂烂脸?好!那便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此皂,净面!若真是此皂所致,我赵飞燕今日便砸了这铺子,十倍赔偿于你!更亲自送你去府衙领罪!”
“若不敢……”赵飞燕的声音陡然转寒,带着一股刺骨的冰碴,“便是恶意构陷,污我赵家清誉!按律……当杖八十,流三千里!”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雹砸落!那烂脸妇人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惊恐地看着赵飞燕手中那块温润如玉的皂块,又看看周围人群投来的审视目光,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让她用这皂洗脸?万一……万一真洗出问题……不!她根本不敢用!她脸上的“烂疮”是怎么来的,她自己最清楚!
“我……我……”妇人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寻找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人群外围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大小姐息怒。此等小事,何须劳您亲自动手?污了手,不值当。”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陈默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缓步走来。他一身三等家丁的灰布短褐,臂上缠着干净的细布,脸色还有些失血后的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他腰间新挂的乌木腰牌上,“静宜院”和“三”字清晰可见。
他走到赵飞燕身侧,微微躬身行礼,随即转向那两名妇人,目光平静无波:“两位大嫂,你们说用了‘玄霜皂’烂脸烂手?巧了,在下便是此物的制作者。”
人群瞬间炸开!制作者?!一个三等家丁?!
陈默无视周遭的惊疑与鄙夷,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物件。他一层层揭开油纸,动作缓慢而郑重。
当最后一层油纸掀开,一抹炫目的、如同凝固月华般的清冷光芒骤然迸射而出!
那是一面巴掌大小、边缘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镜子!
镜面澄澈如水,光可鉴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和扭曲!清晰地映照出陈默略显苍白的脸,以及他身后雨幕中惊愕的人群倒影!
“琉璃镜?!”有人失声惊呼!但随即又摇头,“不!琉璃没这么透!没这么亮!这……这是什么宝贝?!”
陈默没有解释,他拿着这面小小的、超越时代认知的玻璃镜,缓步走到那烂脸妇人面前,声音清晰而稳定:“大嫂,你说你脸烂了?来,照照镜子,看看你脸上的‘烂疮’,边缘是否清晰规则?脓水是否……还带着点胭脂红?”
他将镜子几乎怼到那妇人眼前!
妇人下意识地看向镜中——镜子里那张布满“烂疮”的脸,在如此清晰的光线下,那些刻意用劣质胭脂水粉和某种刺激草药汁液伪造的“溃烂”痕迹,边缘的刻意涂抹、颜色的不自然过渡,瞬间暴露无遗!甚至能看到她因为惊恐而微微抽搐的嘴角肌肉!
“啊!”妇人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捂住脸,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向后瘫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这面镜子,比任何言语都更有杀伤力!它无情地撕碎了所有伪装!
陈默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另一个举着“烂手”的妇人。那妇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见他走来,尖叫着把手藏到身后!
陈默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人群,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诸位!此二人,受人指使,以劣质染料与毒草汁液自残肌肤,污蔑我‘净尘玄霜’!其心可诛!其行当剐!”
他猛地转身,指向“宝丰记”紧闭的店门,朗声道:“‘净尘玄霜’、‘清颜玉露’,乃以洁净草木灰碱、新鲜油脂精炼而成,辅以秘法,绝无半分污秽之物!更不会伤人肌肤!若有疑虑者,可当场试用!若有半分不适,我陈默,愿自断双手,以谢天下!”
掷地有声!气势如虹!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和这面匪夷所思的“神镜”彻底震慑!鸦雀无声!那几个混在人群中鼓噪的大汉,也被这气势所慑,一时忘了动作。
陈默趁热打铁,从怀中又取出一物——一块雕刻着繁复云纹和“格物”二字的方形小铜印。他高高举起:“自今日起!凡我‘宝丰记’、‘瑞和祥’所售‘玄霜’、‘玉露’,皆烙此‘格物’印鉴为凭!无印者,皆为赝品!购买赝品而受害,与赵家无关!但若有人再敢以此印赝品构陷……”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几个脸色微变的大汉,声音冰寒刺骨:“我陈默,必穷追到底!让他……生不如死!”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中那面小小的玻璃镜,恰好将一道穿透雨云的惨淡天光,精准地反射到其中一个大汉的脸上!刺目的光芒如同利剑,让那大汉下意识地惨叫一声,捂着眼睛踉跄后退!
这一幕,如同神罚!将陈默的威胁,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底!
“好!说得好!”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
“原来是有人陷害!”
“我就说嘛!赵家百年信誉,怎会卖毒物!”
“那镜子……神了!”
“格物印……好!以后认准这个买!”
舆论瞬间逆转!质疑声变成了对赵家的同情和对构陷者的愤怒!那几个大汉见势不妙,想悄悄溜走,却被早有准备的赵家护院不动声色地堵住了退路。
赵飞燕站在陈默身侧,斗篷下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落在他的侧脸上。那张还带着伤后憔悴的脸上,此刻却焕发着一种近乎夺目的神采——智慧、勇气、决断,以及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他刚才那番话,那面镜子,那枚印章……环环相扣,雷霆万钧!不仅瞬间粉碎了谣言,更反手将了对手一军!这份急智与魄力……
她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这个三等家丁……似乎每一次,都能给她带来远超预期的……震撼。
雨势渐歇,夜色如墨。
静宜院西角,格物之所的窖屋内,灯火昏黄。陈默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臂的烫伤和刚才强行催动精神的后遗症一起涌上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今日这场硬仗,看似赢得漂亮,实则凶险万分,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心力。
“吱呀”一声,窖屋那扇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赵飞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月白的裙裾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流动的月光。她没有带春兰,独自一人。
她缓步走进来,目光扫过屋内简陋的环境和地上散落的玻璃碎片、实验废料,最后落在陈默苍白的脸上。她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白玉瓷盒,轻轻放在旁边唯一还算干净的石台上。
“宫中秘制的雪玉生肌膏。”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寒,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涂抹伤处,不留疤痕。”
陈默微微一怔,看向那玉盒,又看向赵飞燕。昏黄的灯光下,她清丽的侧脸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那双总是覆着寒冰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谢小姐。”陈默低声道,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赵飞燕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他腰间那块崭新的乌木腰牌上,沉默片刻,才道:“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格物’印鉴,想法不错。后续防伪、渠道,你拟个章程给我。”
“是。”陈默应道。
又是一阵沉默。窖屋内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空气似乎变得有些粘稠。
“那面镜子……”赵飞燕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便是你之前……受伤所制?”
陈默点点头:“是。侥幸得了几块残片,勉强磨出一面能用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此物……名为‘玻璃镜’,其清晰远胜铜镜百倍。若能成器,价值……无可估量。”
赵飞燕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价值无可估量!她今日亲眼所见,那镜中纤毫毕现的影像,足以让任何女子疯狂!这又是一个足以颠覆行业的惊世之物!而它,竟出自眼前这个伤痕累累、身处陋室的家丁之手!
她深深地看了陈默一眼,那目光中包含了太多东西——震惊、审视、评估,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这个男人的脑子里,到底还装着多少足以改天换地的秘密?
“伤好之前,莫要再碰火窑。”她最终只丢下这句话,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似乎……隐含着一丝极淡的关切?随即转身,月白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只留下一缕清冷的幽香和那盒珍贵的药膏。
陈默看着那盒药膏,又摸了摸腰间的腰牌,疲惫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笑意。冰山……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距离静宜院不远的一条漆黑小巷深处。王大疤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阴影里扭曲着,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蜈蚣。他面前站着三个同样面目凶狠、手持短棍利刃的汉子。
“疤爷,打听清楚了!那姓陈的小杂种,今晚就在那破窖屋里!赵飞燕刚走!就他一个人!”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低声禀报。
“好!”王大疤眼中凶光爆射,狠狠啐了一口,“张大管事说了!今晚必须废了这小子!拿不到方子,就把他双手剁了!看他还怎么‘格物’!”
他摸了摸怀里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那是一块府衙差役的腰牌!是张大管事花重金弄来,以备不时之需的“护身符”!有了这个,就算惊动了赵家护院,也能冒充公差办案,强行把人带走!
“兄弟们!”王大疤压低声音,如同夜枭嘶鸣,“手脚麻利点!冲进去!先打断腿!再逼问方子!问不出来……就直接做了!扔进秦淮河喂鱼!记住!动作要快!”
“是!”几个汉子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四人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朝着静宜院西角那片低矮黑暗的窖屋潜行而去。浓重的杀意,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与此同时,格物之所内。陈默刚涂抹完清凉的药膏,手臂的灼痛稍缓。他吹熄了油灯,正准备和衣躺下休息。黑暗中,他听觉变得格外敏锐。
悉悉索索……
极其轻微,却绝非老鼠或虫豸能发出的脚步声!在门外!
不止一人!
陈默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睡意全无!他悄无声息地翻身坐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目光锐利地投向那扇单薄破旧的木门。黑暗中,他的手,缓缓摸向了墙角——那里,藏着一把他用废铁片悄悄磨制的、粗糙却足够锋利的短匕!
来了!虎威堂的报复!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狠!
窖屋外,王大疤狞笑着,对身后三人打了个手势。四人如同饿狼,猛地扑向那扇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