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也是可以掀翻棋盘的。”
当这句带着一丝凛然锋锐的话语,在死寂的藏经阁中轻轻回荡开来时,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摇椅里,古长老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真正地,闪过了一道璀璨如星辰的精光。
她看着眼前这个明明还维持着炼气三阶气息,却骤然间气势大变,仿佛一柄藏于鞘中千年的神剑,终于露出一丝寒芒的少女,那张干枯如树皮的脸上,缓缓地,咧开了一个极为古怪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惊讶,有赞赏,甚至还有一丝……欣慰。
“好!”
一个字,从她那没有牙齿的嘴里吐出,却带着金石交击般的铿锵之音。
“好一个‘掀翻棋盘’!老婆子我守在这里三百年,听过无数豪言壮语,见过无数天才妖孽,却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炼气期的小女娃,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她的笑声不再像夜枭般难听,反而带着一种久违的畅快。
“有意思,真有意思!”
她那瘦小的身躯,在摇椅里微微坐直了一些,那道落在林知夏身上的目光,也从之前的“观察蚂蚁”,变成了真正的“审视”。
“说说看,”她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这颗小小的棋子,凭什么,敢说掀翻棋盘这种大话?”
面对这如山岳般沉重的威压,林知夏却是不闪不避,神情依旧平静。
她知道,从她说出那句话开始,这场对话的性质,就已经彻底改变了。
这不再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审问与敲打,而是一场平等的、赌上一切的……谈判。
“弟子自然没有掀翻棋盘的力量。”林知夏坦然承认,话锋却陡然一转,“但是,弟子可以让那些下棋的人,付出他们无法承受的代价。”
“哦?”古长老的眉毛向上挑了挑。
“前辈,宗主,沐长老……你们这些清醒者,之所以容忍宗门如今这般模样,甚至将我这颗‘异类’棋子推上台前,无非是想借我之手,去试探,去冲击那个笼罩宗门的‘诅咒’,对也不对?”
林知夏的思路,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你们想看看,我这个不受‘情劫’影响的人,究竟会给这潭死水带来什么样的变化。你们期待我搅动风云,甚至……期待我能找到破局的关键。”
“但你们似乎忘了,一个不受控制的棋子,是危险的。”
“若是我这颗棋子,不但没有按照你们的期望去冲击‘诅咒’,反而选择彻底‘摆烂’,甚至主动投身于那情爱的泥沼之中,与陈静安、与苏清清、与这满宗门的‘恋爱脑’们同流合污呢?”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冰冷的、足以让任何人头皮发麻的威胁。
“以前辈的智慧,应该能想到那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吧?”
“一个被全宗门视为‘道心楷模’的精神偶像,一夜之间,为了一个男人,与同门师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闹得满城风雨,人设彻底崩塌。这对于本就摇摇欲坠的宗门风气而言,不啻于雪上加霜。”
“那些原本还对我心存敬佩的弟子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原来所谓的‘道心坚定’,在情爱面前,也是如此不堪一击。既然连楷模都堕落了,那他们又何必苦苦支撑?”
“届时,宗门气运的流失,只会变本加厉。你们非但没能借我这颗棋子破局,反而亲手为这艘本就漏水的破船,凿开了一个更大的窟窿!”
“这个代价,不知几位下棋的前辈,是否……承受得起?”
一番话说完,林知夏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古长老,等待着她的反应。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的破局之法。
既然无法反抗,那就加入。用他们最担心的事,来威胁他们。
用“掀翻棋盘”的决心,来换取“不下棋盘”的自由。
藏经阁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古长老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了。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林知夏,目光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愤怒,有无奈,最终,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仿佛叹尽了数百年孤独与疲惫的……叹息。
“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怪物。”
她缓缓地,从摇椅上站了起来。
那是林知夏第一次看清她的全貌。
她的身形比想象中还要佝偻瘦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麻衣,赤着双脚,脚踝上系着一个褪了色的红绳铃铛。
随着她的站立,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苍茫而古老的气息,从她那干枯的身体里,弥漫开来。
那不是灵力威压,也不是神识压迫,而是一种……仿佛与这整座藏经阁、这整座孤峰、甚至这片天地都融为一体的,岁月的气息。
“你赢了。”
古长老看着林知夏,声音沙哑地说道。
“你的威胁,很有用。老婆子我……确实赌不起。云间宗,也赌不起了。”
林知夏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坐吧。”古长老指了指旁边一个落满灰尘的蒲团。
林知夏依言坐下。
古长老也缓缓地盘膝坐在了她的对面,那只系着铃铛的脚踝,露在了外面。
“既然你已经把话挑明到了这个份上,那老婆子我,也不妨跟你说些……你这个‘棋子’,本不该知道的事情。”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藏经阁的穹顶,望向了那遥远而未知的虚空。
“你以为,我们这些老家伙,是天生的清醒者?”
她自嘲地笑了笑。
“三百年前,老身也曾是宗门里,爱得最痴、最狂的那个。为了一个男人,叛出师门,血战千里,九死一生……呵呵,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林知夏的心,猛地一跳。
“后来呢?”她忍不住问道。
“后来?后来他死了。为了救我,死在了我的怀里。”古长老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他死后,我万念俱灰,回到宗门,在这藏经阁里,自请囚禁,一坐,便是三百年。”
“我本以为,我会在这无尽的悔恨与思念中,慢慢枯萎,化为尘土。却没想到,心死了,情劫……反而破了。”
“当我从那场大梦中醒来时,我才发现,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对劲了。”
“我看到了宗门的气运,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地流失。我看到了我的师兄、师姐、师侄……一个个都像曾经的我一样,陷入了各种各样荒唐可笑的情劫之中,无法自拔。”
“我这才明白,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儿女情长。这是一种……诅咒。”
“一种针对我们云间宗血脉的,源自上古的恶毒诅咒!”
古长老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冰冷。
“这诅咒,不会直接杀死我们,却会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吞噬掉我们的理智,我们的道心,我们的气运……直到最后,整个宗门,都化作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在情爱的幻梦中,彻底沉沦,断了传承。”
林知夏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一直以为“恋爱脑”只是一种现象,却没想到,其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惊悚的真相!
“宗主知道吗?”她问道。
“他知道。沐清风也知道。宗门里,凡是修为达到元婴,并且能从自己的情劫中侥幸挣脱出来的,都知道。”古长老叹了口气,“可知道,又有什么用?”
“这诅咒,根植于血脉,无法拔除。我们能做的,只是苦苦支撑,尽量延缓宗门衰败的速度。我们甚至不敢将真相公之于众,因为那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加速崩溃。”
“我们……一直在等。”
“等一个变数。等一个……不受这血脉诅咒影响的,天外来客。”
古长老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林知夏的身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灼热的期盼。
“你,就是我们等了数百年的那个变数!”
林知夏沉默了。
她终于明白了。
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恐怕从一开始,就在这些老怪物的眼中,无所遁形。
他们不是在利用她,而是在……求救。
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她这个“外人”的身上。
“为什么是我?”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因为你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你的道,也与我们不同。”古长老的回答,简单而直接,“这诅咒,只能污染此界之血,却无法束缚天外之魂。”
“林知夏,”古长老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
“老婆子我,不求你拯救云间宗,那对你太不公平。”
“我只求你,看在这宗门庇护了你十年,让你能安稳修炼的份上,答应我一件事。”
“若将来,你有能力之时,请为云间宗……保留一丝薪火传承。”
“不要让这延续了数千年的道统,真的在我们这一代,彻底断绝。”
说完,她那佝偻瘦小的身躯,对着林知夏,缓缓地、郑重地,俯身一拜。
以一个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前辈之尊,向一个她眼中的“炼气期”后辈,行此大礼。
这一拜,拜的不是修为,不是地位。
而是……一个宗门最后的希望。
林知夏看着俯身在自己面前的这位老人,心中那颗早已被她淬炼得古井无波的道心,竟是久违地,生出了一丝……触动。
她原本只想做个过客,却在不知不觉中,与这个世界,产生了无法斩断的因果。
她沉默了许久,最终,缓缓地伸出手,扶起了古长老。
“我答应你。”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只要我林知夏还活着一日,云间宗的传承……便不会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