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一楼,那午后原本慵懒和煦的阳光,在沐清风踏入的瞬间,仿佛被凝结成了千年不化的寒冰。
空气,死寂。
时间,停滞。
陈静安脸上的温润笑意,如同被重锤砸碎的瓷器,寸寸龟裂,最后只剩下苍白的底色。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倒映出门口那道清冷绝美的身影,以及她身后那两名气息森然、宛如铁铸的戒律堂弟子。
最让他心神俱裂的,是那名弟子手中捧着的,一卷流淌着淡淡金光的玉轴。
宗主法旨!
这四个字,像一道九天神雷,在他识海中轰然炸响,将他刚刚构建起的所有思绪、所有试探、所有后手,尽数劈得粉碎!
怎么会?
怎么可能?!
宗主为何会突然下旨?又为何会是丹峰的太上长老沐清风亲自前来传旨?目标……还是他和林知夏?!
一连串的疑问,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自问行事隐秘,今日前来“论道”,更是借了刘菲燕的口,做得滴水不漏。宗门高层,怎会如此迅速地介入?
难道……是她?
陈静安的目光,下意识地,如电光般射向角落里那个干瘦的老妪。
古月!
是她通风报信?!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他便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这才惊觉,自己犯下了一个何等致命的错误!他只考虑了如何试探林知夏,却忽略了这座藏经阁真正的主人!一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深不可测的老怪物!
而此刻,那老怪物只是懒洋洋地斜靠在摇椅上,浑浊的眼珠子在他和沐清风之间转了转,嘴角咧开一丝莫测的笑意,沙哑地开口:“哟,这不是沐丫头么?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宗主那老家伙,也真是会使唤人,竟让你来我这破地方,抓两个小娃娃。”
她的语气,听似随意调侃,却无形中透露出一种与沐清风平辈论交、甚至隐隐高出一头的姿态。
沐清风清冷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无奈。她对着古月遥遥一揖,算是行了晚辈礼,声音却依旧公事公办:“古师叔说笑了。清风奉宗主之命行事,不敢有误。还请师叔行个方便。”
“方便,自然是方便的。”古月摆了摆手,目光最终落在了面色惨白的陈静安身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不慎落入蛛网的飞虫,“老婆子我这藏经阁,庙小,可容不下你们这些年轻人在这里搞什么风风雨雨。既然宗主有请,那便去吧。”
简单几句话,却像一柄无形的巨锤,彻底敲碎了陈静安最后一丝侥幸。
他明白了。
今日之事,已然脱离了他的掌控。他从一个布局的棋手,彻底沦为了一枚被更高层力量随意摆弄的棋子。
而这一切的转折点,似乎都源于眼前这个……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像一只受惊白兔的炼气三阶女弟子。
陈静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缓缓转身,对着沐清风,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到了极点:“弟子陈静安,拜见沐长老。不知宗主传唤,所为何事?弟子……惶恐。”
他将“惶恐”二字,咬得极重。
沐清风的目光,冷得像淬了冰的剑,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向了一旁始终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仿佛被这阵仗吓傻了的林知夏。
“所为何事,到了思过崖,你们自会知晓。”她没有回答陈静安的问题,只是冷冷地吐出一句话,“现在,跟我走。”
话音落下,她身后那两名戒律堂弟子,便如两尊移动的铁塔,一左一右,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分别站在了陈静安和林知夏的身后。
他们并未有任何肢体接触,但身上那股铁血肃杀的气息,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锁定了二人。
林知夏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沐清风,又飞快地低下,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长……长老,弟子……弟子犯了什么错?”
这番表演,堪称完美。
一个安分守己、修为低微的外门弟子,突然被太上长老和戒律堂找上门,还要被带去“思过崖”那种一听就不是好地方的地方问话,害怕得快要哭出来,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就连那两名素来冷硬的戒律堂弟子,看向她的眼神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唯有沐清风,在无人注意的角度,与林知夏那惊慌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交汇。
那眼神深处,没有半分恐惧,只有一片冷静的、询问的深海。
——这是何意?
沐清风的眼睫,微不可察地,轻轻眨动了一下。
——计划有变,静观其变。
电光火石之间,两位盟友,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流。
林知夏心中了然。
看来,宗主等人的突然介入,并非古月所为,而是另有缘由。这让她原本准备好的“迷魂大阵”还没来得及完全施展,就被迫中断。
不过,也好。
将这潭水搅得更浑,让更多的目光聚焦于此,她这尾想要藏身的小鱼,反而能获得更多的喘息空间。
“有没有犯错,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沐清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宗主法旨在此,你们,只需遵从。”
说罢,她不再多言,转身便向阁外外走去。
两名戒律堂弟子,对着陈静安和林知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姿态,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押送”。
陈静安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死死地攥着藏在袖中的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知道,今日之后,无论结果如何,他“剑峰天骄”的声誉,都将蒙上一层巨大的阴影。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林知夏,那眼神中,充满了冰冷的怨毒与……更深的困惑。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林知夏则依旧是那副六神无主的模样,被戒律堂弟子半“请”半“推”地,跟在沐清风身后,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藏经阁。
门外,阳光依旧。
只是,这阳光,再也照不进在场几人的心里。
……
从藏经阁前往思过崖的路,异常偏僻。
一行人,在沐清风的带领下,并未走宗门弟子们日常行走的青石大道,而是拐入了一条鲜有人至的、通往后山的崎岖小径。
越是往上,四周的草木便越是稀疏,空气中的灵气也渐渐变得稀薄、狂乱。
一路上,无人言语。
只有衣袂破风之声,与脚下碎石滚落的轻响。
林知夏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看似惶恐不安,实则,她的大脑,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运转。
思过崖。
这个地方,她曾在宗门的一些古籍中,看到过零星的记载。
那并非一处惩戒弟子的普通山崖,而是云间宗的一处禁地。
传说,那里是宗门龙脉的“逆鳞”所在,地气紊乱,天道法则也与外界有所不同。任何修士进入其中,神识会被极大程度地压制,灵力的运转也会变得晦涩、迟滞。
更重要的是,据说,在思过崖那特殊的法则之下,任何谎言,都会被无限放大,从而引起心魔的反噬。
因此,思过崖,又被称为“问心崖”。
是宗门历代高层,用来审问最重要、最棘手的犯人,或是勘破自身心魔,寻求大道突破的特殊之地。
宗主,将“论道”的地点,选在了那里……
其用心,已是昭然若揭!
他根本不相信任何人的一面之词,他要的,是在那片特殊的场域之中,亲眼看一看,他们二人,究竟谁在说谎,谁的心中……有鬼!
好一招釜底抽薪!
林知夏的心中,非但没有紧张,反而升起了一丝隐秘的兴奋。
她最不怕的,就是“问心”。
因为她从始至终,所求的,便只有“飞升”二字。她的道心,纯粹得如同一块万载玄冰,坚不可摧。
反倒是陈静安……
林知夏的余光,瞥了一眼走在另一侧,始终沉默不语的陈静安。
她很期待,这个满腹心机、善于伪装的“万人迷”,在那“问心崖”上,会被逼出何等的……本来面目。
与此同时,陈静安的心,却在不断地往下沉。
作为剑峰首座的亲传弟子,他比林知夏,知道更多关于思过崖的秘密。
他知道那里的可怕。
他更知道,一旦踏上那里,他精心编织的许多面具,都将面临被撕碎的风险。
他今日前来,本是想揭开林知夏的面具,却不想,竟被宗主,反手将了一军,逼得自己,要先去面对那最残酷的“问心”之劫!
不行!
绝不能坐以待毙!
他必须在到达之前,想好一套完美无缺的说辞。一套既能解释自己为何对林知夏产生兴趣,又能将自己从这件事中,彻底摘出去的说辞!
时间,不多了。
就在两人各怀心思之际,前方的沐清风,忽然停下了脚步。
林知夏抬起头。
只见,他们已经来到了后山的绝顶。
前方,再无去路。
有的,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翻涌着浓厚云海的万丈悬崖。
而在那悬崖的边缘,一座古朴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白玉小桥,散发着微光,如同一道凝固的月虹,无声地,延伸至云海的深处。
桥的另一端,隐没在浓雾之中,什么也看不见。
“思过崖,到了。”
沐清风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山巅响起。
“此桥名为‘奈何’,一步踏上,再无回头之路。”
“你们……可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