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六、雪落青檐

冬至的雪下得绵密,青莲峰像被裹进了一张素白的茧。凌清雪推开竹窗,见檐角的冰棱又长了半寸,晶莹剔透地垂着,映着初升的日头,折射出细碎的光。她转身时,脚边的炭盆“噼啪”爆了个火星,将阿青正低头研磨的药粉照得清晰——那是给刘云鹤备的御寒药,掺了晒干的生姜和艾草,磨得细如粉尘。

“阿爹说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早。”晚晚抱着捆干柴走进来,发间沾着雪粒,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鼻尖凝成小水珠,“念安在扫雪呢,说要把桃树下的雪堆个雪人,给小望当玩伴。”

凌清雪接过柴,往灶膛里添了两根:“让他堆得矮些,别挡着桃树扎根。”她指尖拂过灶台边的陶罐,里面腌着的腊八蒜泛着翡翠色,“对了,沈伯伯家的阿芷说想学做酱菜,你下午带她去地窖看看,去年的萝卜干该开封了。”

地窖在竹舍后方,顺着石阶往下走,潮气混着酱香扑面而来。晚晚举着松明火把在前头引路,火光照亮两侧码得整整齐齐的陶缸——左边是腌菜,右边是果酒,缸口都盖着厚厚的竹篾盖。阿芷跟在后面,小手抚过缸壁,摸到块凹凸不平的地方,忽然问:“这上面刻的是什么?”

晚晚凑近一看,是个歪歪扭扭的“晚”字:“这是我八岁时刻的,阿娘说每个缸都要做记号,不然会忘了腌的是什么。”她指着隔壁缸上的“青”字,“那个是阿爹刻的,他说要跟我比谁刻得好看。”

阿芷摸着那个“晚”字,指尖触到刻痕里的潮气:“那我也能刻一个吗?”

“当然能。”晚晚从墙角摸出把小刻刀,“沈伯伯说你属兔,刻只小兔子吧,以后这缸就装你腌的胡萝卜。”

两个小姑娘蹲在缸边,火光在她们脸上明明灭灭。阿芷学得认真,刻完后直起身,后腰撞到堆着的萝卜干,哗啦啦滚下来几片。晚晚笑着去捡,忽然发现最底下那片萝卜干上,有个小小的牙印——那是她十岁时偷尝,被阿娘抓个正着,罚她把掉在地上的都吃掉,“浪费粮食,要受天谴的”。

地窖外传来念安的喊声:“晚晚!阿芷!雪人堆好了,快来看!”

两人跑出去,见桃树下立着个雪人,戴着刘云鹤的旧草帽,手里插着根胡萝卜,肚子圆滚滚的,正是小望的模样。小望被乳母抱着,伸出小胖手要去够雪人手里的胡萝卜,笑得口水直流。

“阿公说雪人要戴帽子才不会冻感冒。”念安拍掉手上的雪,鼻尖冻得通红,“他还说,等雪化了,就把草帽还给你,再给雪人扎个草编的。”

刘云鹤站在廊下,裹着件厚棉袄,手里捧着个铜炉:“傻小子,雪化了哪还有雪人?”话虽如此,眼里却笑出了皱纹。

凌清雪端着刚煮好的姜汤出来,分给每个人:“快趁热喝,别冻着。”她看着雪人,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阿青也是这样,在桃树下堆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说要替她挡风,结果第二天雪化了,他懊恼了好几天,“说好了要护着你,怎么就化了呢”。

如今想来,有些守护不必久立雪中。就像这姜汤里的暖意,就像阿青刻在缸上的字,藏在烟火里,反倒更长久些。

七、岁末守岁

除夕这天,青莲峰的雪停了,露出青灰色的天空。晚晚和阿芷在贴春联,用米糊把红纸粘在竹舍的门框上,“春风入宅”四个字被她们贴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热闹劲儿。念安在劈柴,斧头落下的声音“咚咚”响,像在给年节敲鼓。

阿青在写福字,凌清雪在旁边研墨。他写得不算好,笔画有时歪了,她就笑着递过块湿布:“重写一张,小望要贴在摇车上的,得好看些。”

“你不也说,歪歪扭扭才像自家的字。”阿青嘴上抱怨,却还是换了张红纸,“想当年,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还是你教我一笔一划地描。”

“那时候你总说,修仙之人不用学这些凡俗技艺。”凌清雪想起往事,眼尾弯起,“结果呢?现在写福字比谁都积极。”

刘云鹤抱着小望,在院里教他认对联上的字:“这是‘福’,福气的福。”小望咿咿呀呀地跟着,小手在红纸上拍得“啪啪”响。沈长风带着弟子来了,手里提着只捆好的肥鸡,还有坛新酿的米酒:“我家那口子说,今年的鸡养得最肥,正好给小望炖汤补身子。”

厨房里,晚晚和阿芷正学着剁肉馅。阿芷笨手笨脚,差点切到手指,晚晚赶紧抢过菜刀:“我来我来,你去把葱洗了。”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剁肉馅,也是这样紧张,阿娘站在旁边,握着她的手慢慢切,“别怕,多剁几次就熟了,就像你阿爹练剑,一开始也总劈偏。”

暮色降临时,竹舍里点起了灯笼。八仙桌上摆满了菜:油焖笋、酱萝卜、炖鸡汤,还有阿青拿手的红烧肉,肥瘦相间,油光发亮。小望坐在刘云鹤怀里,手里抓着块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笑得口水沾了满下巴。

“来来来,喝酒喝酒。”沈长风举起酒杯,“今年西境的收成好,托你们的福,孩子们都能吃上饱饭了。”

阿青和他碰了碰杯:“是大家一起种的,哪能只算我们的功。”

凌清雪给晚晚和阿芷夹了块排骨:“你们俩今年学种菜学得快,这块奖励你们。”

阿芷咬着排骨,含糊不清地说:“晚晚姐姐教得好,她说菜苗要像照顾小望一样,天天看才长得好。”

刘云鹤笑了:“这话在理。万物都一样,得用心守着。”他喝了口酒,看向念安,“明年你就十六了,该学着带弟子去西境看看,让他们也学学怎么把荒地变良田。”

念安点头时,晚晚忽然指着窗外:“看!烟花!”

众人望去,只见远处的天空炸开朵朵烟花,映得雪地里一片亮堂。小望看得呆了,嘴里的鸡骨头“啪嗒”掉在地上,引得众人都笑起来。

守岁时,凌清雪拿了压岁钱分给孩子们。晚晚的红包里包着张字条,上面是阿青的字:“愿你种的菜比星星还多。”阿芷的红包里是沈长风写的:“西境的土地等着你。”念安打开红包,见里面画着把小锄头,旁边写着“好好干活”。

小望的红包最特别,是凌清雪绣的个小布包,里面装着颗红豆,据说能保平安。他抓着红豆往嘴里塞,被阿青轻轻捏住下巴:“这个不能吃,要种在土里,等春天长出红豆苗,就像你一样,慢慢长大。”

夜深时,烟花还在放。阿青和凌清雪站在窗边,看着雪地里孩子们追逐的身影。他忽然说:“还记得刚来时,这里只有光秃秃的山吗?”

凌清雪靠在他肩上:“记得。但你说,只要有人,就有希望。”

是啊,只要有人,就有握着锄头的手,就有贴歪的春联,就有雪地里追烟花的脚印。这些细碎的暖,像埋在土里的种子,熬过寒冬,总会在春天冒出新绿。

八、春归桃林

元宵节的灯笼还没摘,菜畦里的荠菜就冒了头。晚晚挎着竹篮去挖荠菜,发现去年种的豌豆已经抽出了嫩芽,紫莹莹的,像串小珠子。念安拿着锄头在旁边松土,时不时提醒:“当心别踩着菜苗,它们刚醒,怕疼。”

阿芷蹲在桃树下,看着树干上的芽苞:“晚晚姐姐,你说这桃树今年能结多少桃?”

“起码比去年多。”晚晚挖出棵肥嫩的荠菜,“阿爹说去年冬天雪下得足,土里的水够,今年肯定丰收。”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沈伯伯说要送些桃树籽来,让我们种在西境,等结果了,那里的孩子也能吃上桃。”

正说着,灰袍老者的弟子来了,送来封信和包种子。信里说老者去云游了,让把这些“忘忧草”的种子种在桃林边,“见草如见人”。晚晚把种子小心地收好,想起老者说的“草木有灵”,忽然觉得,人也像草,哪怕走了千里,只要根还连着,就能再相见。

春分那天,青莲峰的桃花开了。满树粉白,像落了场不会化的雪。小望已经会跑了,穿着凌清雪做的虎头鞋,在桃林里追蝴蝶,乳母跟在后面喊:“慢点跑,别摔着!”

沈长风带着西境的弟子来了,他们背着锄头,要学怎么嫁接桃树。阿青拿着把小刀,在桃树枝上划了个小口:“看好了,把这根枝条插进去,用麻绳绑紧,再裹上泥,它就会慢慢长在一起,就像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现在成了一家人。”

晚晚和阿芷在给桃树浇水,听着沈长风给弟子们讲:“当年我总想着抢别人的地,结果把自己逼到绝路。是阿青先生让我明白,土地不会骗人,你对它好,它就给你结果子;你抢它,它就给你长野草。”

弟子们听得认真,其中个小个子忽然问:“那我们西境的沙土地,也能种出这么好的桃吗?”

念安蹲下身,抓起把土:“能。我们去年试过,把青莲峰的土和你们的沙土混在一起,种出来的萝卜又大又甜。只要肯想办法,没有种不好的地。”

凌清雪端来桃花茶,给每个人倒了杯:“这是用去年的桃花晒的,尝尝,有春天的味道。”

茶水里飘着几片干桃花,喝起来带着点清甜。阿芷喝着茶,忽然指着远处:“看!小望在爬桃树!”

众人望去,只见小望抓住根低矮的桃枝,正使劲往上爬,刘云鹤在下面吓得直拍手:“我的小祖宗,快下来!摔着要掉眼泪的!”

小望却不理,手脚并用地往上挪,最后坐在树杈上,抓起片花瓣往嘴里塞,笑得像只偷吃到蜜的小猴子。

阿青笑着摇头:“这小子,跟他娘小时候一样,爬树比谁都快。”

凌清雪嗔了他一眼:“还不是你惯的,当年非要教我爬树摘桃。”

阳光穿过桃花瓣,落在每个人的脸上,暖融融的。晚晚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老者为什么说“修仙是为了让凡尘更像样”。不是要变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而是要做那个在桃林里教孩子爬树、在菜畦里种萝卜、在雪夜里守着烟火的人。

九、薪火相传

又是十年过去。

青莲峰的桃林更密了,每年春天,粉白的花能开到山口。晚晚成了远近闻名的“菜仙”,教着周围的农户种反季蔬菜;念安带着弟子们在西境开垦了百亩良田,种着从青莲峰带去的南瓜和豌豆;阿芷嫁给了念安,他们的孩子小桃,正像当年的晚晚一样,蹲在菜畦里看南瓜芽。

刘云鹤已经走不动路了,每天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看着孩子们在菜畦里忙碌。沈长风常来看他,两人凑在一起,说的还是当年种第一茬青菜的事。灰袍老者偶尔会来,带来各地的种子,说“这是别处的春天,你们也种种看”。

小望长成了半大少年,不爱爬树了,迷上了阿青的药圃,整天跟着捣鼓草药。凌清雪笑着说:“这孩子,怕是要当医者了。”

阿青却说:“医者也好,种药和种菜一样,都是救人。”

那年秋天,青莲峰来了群特别的客人——当年被沈长风从西境救回来的孤儿,如今都长大了,带着自己种的粮食来道谢。他们说,西境现在也有了桃林,春天开花时,像极了青莲峰。

晚晚带着他们去看菜畦,小桃正学着刻缸,歪歪扭扭的“桃”字刻在新腌的芥菜缸上。阿芷笑着说:“这孩子,跟她娘当年一个样,刻完总问好不好看。”

吃饭时,众人围坐在桃树下,桌上摆满了菜:西境的新米、青莲峰的南瓜、沈长风酿的酒。小桃拿着块南瓜饼,跑到刘云鹤面前:“太爷爷,你尝尝,这是我种的南瓜做的。”

刘云鹤咬了口,笑得合不拢嘴:“好,好,比当年你奶奶种的还甜。”

夕阳西下,阿青看着满院的人,忽然对凌清雪说:“你看,当年系统说的‘终极任务’,我们好像完成了。”

凌清雪明白他说的是那句“守护苍生”。原来所谓苍生,不是遥远的口号,就是眼前这些人:种南瓜的小姑娘、学刻字的孩童、喝着米酒的老者、带着种子来道谢的客人。

晚风吹过桃林,花瓣落在酒碗里,像给岁月添了点甜。念安给阿青斟满酒:“阿爹,明年我们去北境试试,听说那里的黑土地能种出更大的土豆。”

晚晚接话:“我也去!带上小桃,让她看看不一样的土地。”

小桃举起南瓜饼,大声说:“我要种出比南瓜还大的土豆!”

众人都笑了,笑声惊起了桃树上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夕阳,翅膀上沾着粉白的桃花瓣。

凌清雪看着这一切,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阿青在桃树下对她说:“只要我们把根扎在这里,一代一代往下种,总有一天,这里会变成最好的模样。”

是啊,最好的模样,从来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奇迹,就是这样——有人种,有人收,有人教,有人学,有人在桃花落满的院子里,把日子过成了绵长的诗。

薪火相传,从来不是一句空话。是晚晚教阿芷刻缸的刀,是念安递给弟子的锄头,是小桃捧给太爷爷的南瓜饼,是无数个像青莲峰这样的地方,把春天种进土里,把希望传给下一代。

夜深时,阿青和凌清雪坐在桃树下,看着满天星斗。远处,晚晚和念安还在给菜畦浇水,水声“哗哗”的,像时光在流淌。

“清雪,”阿青握住她的手,腕间的永恒契早已和肤色融为一体,“你说,我们算不算把日子过成了系统没说过的样子?”

凌清雪靠在他肩上,闻着淡淡的桃花香:“算。而且,比系统说的,还要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