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陆家的风波看似随着王雪琴的被送走而暂时平息,但留下的创伤和裂痕却需要漫长的时间来弥合。陆振华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往日雷厉风行的“黑豹子”威仪犹在,但眼神深处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落寞。

书房里,他独自一人对着巨大的上海市区地图沉默了许久。手指最终重重地点在了法租界的一片区域。时局越来越不太平了,报纸上天天都是令人心惊肉跳的消息,闸北、南市那边的气氛日益紧张。他这把老骨头倒无所谓,但他不能不为依萍她们考虑。那个弄堂小屋,实在太不安全,也太委屈她们了。还有李副官一家,跟着他出生入死大半辈子,如今老的老,小的小(指可云的情况),更不能让他们再有闪失。

一种混合着愧疚、责任和未雨绸缪的决心在他心中升起。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补偿和安排。

这天,他特意让李副官开车,来到了依萍家所在的弄堂。低矮的阁楼,逼仄的空间,与霞飞路上陆宅的气派形成了鲜明对比,每一次来都让陆振华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傅文佩对于陆振华的突然到来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倒水。依萍则相对平静,但眼神中带着探究。

陆振华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说明了来意。他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新房子的地契和钥匙。

“文佩,依萍,”他的声音比往常温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和沉重,“最近外面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不太平。你们住的这个地方,鱼龙混杂,我不放心。我在法租界的拉都路(Rue Tenant de la Tour,今襄阳南路)那边,给你们置办了一栋小楼。地方不算很大,但还算清净,带个小院子,也比这里安全得多。”

傅文佩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下意识地看向依萍。

依萍看着父亲手中的钥匙,心情复杂。她当然知道法租界意味着更安全的环境、更好的生活条件。这是父亲的好意,也是一种迟来的、试图弥补的姿态。但她内心深处那份倔强和自尊,又让她对这种近乎“施舍”的安排感到一丝本能的抗拒。她习惯了依靠自己,习惯了这间虽然破旧却属于她们母女的小小天地。

“爸,我们在这里住惯了……”依萍轻声开口,试图婉拒。

陆振华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打断她,语气变得不容置疑,却也比以往多了几分耐心:“这不是跟你们商量,是安排!时局动荡,由不得任性!不止是你们,李副官一家也搬过去。楼上有足够的房间,楼下也能住人。大家住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我也能放心些。”

他提到李副官一家,这让依萍的抗拒减轻了一些。她知道李副官家的困难,尤其是可云的情况,能有一个更稳定安全的环境,对他们是极大的帮助。

陆振华叹了口气,目光扫过这间简陋的阁楼,语气变得更加低沉:“以前……是爸糊涂,亏待了你们母女。现在……就算给我一个机会,尽一点做父亲的责任。别再推辞了,好吗?”

这番话,从一个向来强势的父亲口中说出,带着罕见的近乎恳求的意味,让依萍的心软了下来。她看到父亲鬓角新增的白发,看到他眼中那份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真诚的担忧,终于点了点头:“……谢谢爸。我们……听您安排。”

傅文佩也红了眼眶,连连点头:“谢谢司令……谢谢……”

搬迁事宜进行得很快。陆振华似乎想尽快将这一切落实,以求得内心的安宁。

拉都路的新居是一栋红砖砌成的三层小洋楼,带着一个绿意盎然的小花园,虽然不如陆宅那般宏伟,但小巧精致,温馨舒适。屋内家具用品一应俱全,水电卫浴都是现代化的,窗明几净,阳光充沛。

这对常年居住在阴暗潮湿弄堂阁楼的傅文佩和依萍来说,简直是天堂般的所在。傅文佩摸着光滑的楼梯扶手,看着明亮的玻璃窗,激动得不停抹眼泪。连一向冷静的依萍,在看到属于自己的、带着宽敞明亮窗户的房间时,心底也涌起一丝难以抑制的欣喜和对新生活的向往。

李副官一家更是感激涕零。李副官拉着妻子和神情懵懂的可云,对着陆振华和依萍母女千恩万谢。能离开那个嘈杂混乱的环境,住进这样安全体面的地方,对他们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李嫂更是忙着要去厨房做一顿好饭,以表达感激之情。

然而,喜悦之中,也夹杂着复杂的情绪。

依萍站在新房间的窗前,看着楼下花园里母亲和李嫂带着可云小心翼翼散步的身影,看着李副官感激又拘谨地打扫着庭院,她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父亲将照顾李副官一家的责任也部分地落在了她们身上。这不再是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那么简单了。

同时,搬离那个充满了与何书桓回忆、也充满了她们母女多年艰辛痕迹的小阁楼,仿佛也意味着与过去某种生活的彻底告别。这里有更好的物质条件,却也可能意味着更深地卷入陆家的脉络,以及……更近地处于父亲的目光之下。这是一种保护,也可能是一种温柔的束缚。

更重要的是,这份“馈赠”清晰地提醒着她与另一个世界的差距。父亲可以轻易地为她们在法租界置办这样的产业,而她自己,或许努力唱很久很久的歌,也无法攒够这样一个房子的角。那么,与那个比父亲似乎还要高出许多个层次的顾世钧相比呢?那条鸿沟,似乎并没有因为居住环境的改善而缩小,反而因为有了更清晰的参照物而显得更加巨大和不可逾越。

安顿下来后,生活似乎步入了一个新的、相对平稳的轨道。

傅文佩精心打理着小花园和李家的家务,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李副官负责采买和家里的粗重活计,尽职尽责。可云在新环境里似乎也安静了一些,偶尔会在花园里呆呆地坐着晒太阳。

依萍依旧每天去大上海唱歌。从法租界到“大上海”的路程远了些,但环境好了,母亲有人相伴,她也更能安心工作。舞台上的她,经历了风雨洗礼,歌声中愈发透出一种沉静而坚韧的力量,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听众。

陆振华偶尔会过来坐坐,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散场后顺路来接依萍。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板着脸,会问问傅文佩的身体,和李副官聊几句时事,甚至会沉默地听一会儿依萍弹琴。这个家,似乎给了他那个充满算计和冰冷的大宅之外,一丝难得的、带有烟火气的温情慰藉。

然而,上海的天空并非只有晴日。报纸上的坏消息越来越多,街上的气氛也日渐紧张。法租界虽然依旧灯红酒绿,仿佛世外桃源,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依萍更加努力地唱歌、写歌、攒钱。她隐隐有种预感,眼前的安宁或许只是暂时的。她必须更加自立,才能在未来可能到来的更大风浪中,保护好母亲,照顾好李副官一家。

那个位于拉都路的小洋楼,成了动荡时局下一个温暖的避风港,承载着失而复得的亲情、相依为命的温情,以及对未来不确定性的隐隐担忧。对于依萍而言,这里既是父亲补偿的体现,也是她需要扛起的新的责任,更让她清醒地认识到自身所处的位置与前路的重重迷雾。她感激这份安宁,却也时刻不敢放松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