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夜,儿子急性阑尾炎抽搐不止。
我浑身是血冲进医院,接到楼上小寡妇的挑衅电话:“你儿子要死了?真可惜,他爸爸在给我们切蛋糕呢。”
看着朋友圈里他抱着别人孩子的温柔模样,我擦干眼泪签了离婚协议。
三天后,他跪在暴雨里砸门:“老婆你开门!那只是她女儿的生日!”
我搂着新男友微笑开门:“陆先生,需要我给你女儿捐点纸钱吗?”
窗外的风声像是有一万头野兽在同时嘶吼,疯狂撞击着玻璃,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十七级台风“桦加沙”正肆无忌惮地蹂躏着这座城市。
电力早已中断,屋内只靠一盏应急灯散发着惨淡昏黄的光晕,将我和儿子然然蜷缩在沙发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剧烈震颤的墙壁上,形同鬼魅。
然然的小脸煞白,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细密的睫毛不住颤抖,他蜷缩在我怀里,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衣角,每一次腹部痉挛性的剧痛袭来,他瘦小的身子就猛地一抽,发出压抑不住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妈妈……疼……好疼……”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台风咆哮淹没,却像最锋利的针,一下下扎进我的心口。
我紧紧搂着他,一遍遍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宝贝不怕,妈妈在,妈妈在……爸爸马上就回来了,我们很快就去医院……”
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着我惨白的脸,我第无数次拨通陆铭的号码。
漫长的等待音后,电话终于通了。
背景音却不是预想中的风雨和忙碌,反而有一种突兀的、被刻意压低的静谧,甚至隐约有轻柔的音乐流淌。
“喂?”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和急促。
“陆铭!然然病了,急性阑尾炎,痛得受不了了!你快回来,我们一起送他去医院!”我语无伦次,声音里的哭腔几乎压制不住。
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响起他刻意压低的、冰冷的声音:“沈薇,我现在值班走不开,很重要的任务!你自己想办法,先带他去社区医院看看!”
社区医院?在这种十七级台风的夜里?而且社区医院根本处理不了急性阑尾炎!
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急急哀求:“不行!陆铭,必须是市医院!他疼得在抽搐!外面风太大了,我一个人真的不行!求你了……”
“我说了回不去!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自己想办法!”
“陆铭!他是你儿子!”我对着话筒失控地尖叫。
“我很忙!别再打了!”他的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甚至带着一种急于摆脱麻烦的烦躁。
下一秒,电话被毫不留情地挂断。
忙音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口反复拉锯。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手机,浑身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不回来。
在儿子痛得抽搐的台风夜,他让我自己想办法。
窗外,一棵大树被狂风连根拔起,轰然倒下,发出可怕的巨响。整个楼房似乎都随之震动。
然然又被一阵剧痛攫住,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叫:“妈妈——!”
那声哭叫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我所有的恐慌和无力。
求援无门,等待无望。
我是他的妈妈,我是他唯一的依靠。
我猛地抹掉脸上的泪,眼底涌上一股近乎疯狂的狠劲。
找出一条宽大的防风巾,将已然痛到意识有些模糊的然然牢牢捆在我胸前,用我的体温和心跳包裹住他。
抓起雨伞、手电筒、手机,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家门。
瞬间,仿佛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狂风裹挟着暴雨,劈头盖脸地砸来,几乎将我掀翻回去。伞根本撑不住,瞬间被吹得骨架断裂,翻卷着消失在漆黑的雨幕中。
能见度几乎为零,手电筒的光柱在狂暴的雨帘中微弱得可怜,只能照亮脚下那一小片狼藉。
我一脚踏进没到小腿的积水里,冰冷刺骨。
咬紧牙关,用身体死死护住胸前的儿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风声像是鬼哭,四面八方都是建筑物碎裂、重物坠落的可怕声响。
一段广告牌的铁架被风撕扯下来,擦着我的后背砸进水里,溅起的浑浊浪花混着金属刮擦的尖响,让我浑身汗毛倒竖。
我不敢停,不能停。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医院,救我的儿子。
一根断裂的树枝横抽过来,狠狠刮过我的手臂,火辣辣的疼,温热的血瞬间涌出,混着雨水往下淌。
脚下被什么绊倒,重重摔进冰冷的水洼,膝盖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钻心地疼。倒下瞬间的第一反应是死死用手肘撑住地,用身体拱起一点空间,绝不让怀里的然然被压到半分。
泥水呛进鼻腔,窒息感扑面而来。
我挣扎着爬起来,形象全无,浑身湿透,泥泞不堪,手臂和膝盖淌着血,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怀里的然然似乎被这接连的恐怖惊吓住了,连哭都不敢哭,只是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微弱地喘息着。
“不怕……然然不怕……妈妈在……”我语无伦次地安慰他,也安慰自己,拖着伤痕累累的腿,继续在末日般的风雨里艰难前行。
原本开车只需要十五分钟的路程,我走了整整一个多小时。
当市医院急诊科明亮的灯光终于映入眼帘时,我几乎要虚脱倒地。
冲进急诊大厅,我像个从地狱爬出来的血人,浑身滴着泥水,血迹在浅色的地板上晕开触目惊心的红痕。
值班的护士们都被吓了一跳,立刻围了上来。
“救救我儿子!急性阑尾炎!他很疼!很疼!”我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
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迅速反应过来,小心地解下我胸前的然然,放到急救床上,快速推向手术室。
我踉跄着想跟上,却被一位护士轻轻拉住:“女士,您需要处理一下伤口!”
我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手臂和腿上翻卷的伤口,泥水和血污混在一起,狰狞可怖。直到这时,剧烈的疼痛才迟钝地传入大脑。
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冰凉的椅子激得我一颤。
护士拿着消毒药水和纱布,小心翼翼地帮我清理伤口。
棉签蘸着碘伏擦过皮肉外翻的伤处,刺痛让我猛地缩了一下,却死死咬住嘴唇没吭声。
身体的疼,怎么比得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手术室门上“正在手术中”的红灯亮着,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我颤抖着手拿出手机,屏幕碎裂,蛛网般的裂纹后,是我和陆铭还有然然的合影屏保,那时他笑着吻我的额头,说我们会永远幸福。
多么讽刺。
我点开微信,找到那个熟悉的、我曾置顶的对话框。
打字的手抖得厉害。
【陆铭,然然急性阑尾炎,我已经把他送到市医院了,现在在手术。你值班结束能不能过来?我很害怕。】
消息发送成功。
没有回音。
漫长的等待像凌迟。
我不知道是在等手术室里的儿子,还是在等那个男人的回音。
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朋友圈。
刷新。
一条新动态跳了出来。
是住在我们楼上的那个寡妇,苏清清。
配文:【台风夜真的很恐怖呢,但幸好有他,给了我们母女最安稳的陪伴和勇气。暖暖的生日,因为有你,变得格外不同。感恩[爱心]】
下面配了一张图。
暖色调的灯光下,铺着精美桌布的餐桌上放着一个漂亮的生日蛋糕,上面插着点燃的蜡烛。
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男人背影,正温柔地抱着苏清清的女儿暖暖,小女孩笑得一脸开心,对着蛋糕许愿。
男人的手臂结实,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腕表,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熟悉的光。
我送给他的三十岁生日礼物。
他当时抱着我说:“薇薇送的,我要戴一辈子。”
心脏在这一刻骤然停止跳动。
然后,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碾碎,血肉模糊。
台风夜,值班,重要的任务。
原来是在另一个家里,陪着另一个女人,给别人的孩子过生日。
在我和我们的儿子在风雨里挣扎求生、命悬一线的时候,他在温暖的灯光下,扮演着另一个家庭的温柔守护神。
“嗬……”我猛地抽了一口气,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疼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泪汹涌而出,却不再是委屈和恐惧,而是彻骨的冰凉和绝望。
手机屏幕变得模糊不清,那个熟悉的背影却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烙在我的视网膜上,烙进我的灵魂里。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像是被操控的木偶,麻木地划开接听。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柔软又带着一丝微妙得意的女声,是苏清清。
“沈薇姐吗?哎呀,听说然然病了?严重吗?真是不好意思呢,陆铭哥他这边实在走不开,暖暖吓坏了,一直要他抱着才肯安静,蛋糕也还没切完呢……”
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耳膜。
“小孩子生病也是常有事,你别太着急上火。对了,陆铭哥手机没电关机了,我怕你担心,特意跟你说一声哦。”
她顿了顿,声音里那点虚伪的歉意消失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挑衅和轻蔑。
“你说这台风天的,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多不容易啊……唉,有时候啊,人和人的命就是不一样,你说是不是?”
“……”
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没有一丝血色。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
我身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
窗外,台风依旧在咆哮,撕扯着这个冰冷绝望的世界。
电话那头,那个女人轻柔的呼吸声,像最恶毒的诅咒。
然后,我听到了。
透过听筒,隐约地,传来一个我熟悉到骨子里的、此刻却遥远得如同隔世的男人声音,带着我从未听过的耐心和温柔:
“暖暖,来,叔叔帮你把蜡烛吹灭,许愿要闭上眼睛哦……”
电话里的声音,还有背景里那模糊却温馨的喧嚣,像一根烧红的铁丝,直接捅穿了我的耳膜,烫烂了脑子里最后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苏清清似乎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又轻又软,却像淬了毒的冰针。
“沈薇姐?你还在听吗?哎呀,信号好像不太好……总之你别太担心了,照顾好自己和然然哦。”
嘟——嘟——嘟——
忙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它没再给我带来任何刺痛。
因为整个心脏已经麻木了,被彻底冻僵,然后被那几句话敲得粉碎,簌簌地往下掉着冰渣。
我举着手机,屏幕还亮着,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和一双空洞得吓人的眼睛。
护士正在给我手臂上最深的那道伤口缠纱布,棉签按在翻开的皮肉上,消毒水的刺痛感尖锐地传来。
可我一点都没感觉到。
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了。
身体的疼,怎么能跟心里的荒芜比。
“女士?女士?”护士担忧地喊了我两声,“您还好吗?伤口有点深,可能需要缝两针……”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她脸上,唇瓣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不用。”
“什么?”
“我说,不用缝。”我慢慢抽回自己的手臂,无视那还在渗血的伤口,无视护士惊愕的目光,“就这样,包上就行。”
我现在不能离开这里一步。
我要等着我的儿子从手术室里出来。
至于别的……
什么丈夫,什么爱情,什么风雨同舟的誓言……
全都是狗屁。
彻头彻尾的狗屁。
护士大概被我这副活死人的样子吓到了,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快速地用纱布将我的伤口层层包好,打了个结。
“那您注意别沾水,明天最好还是来换药看看……”
我像是没听见,目光重新投向那扇紧闭的手术室门。
红灯刺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走廊里空旷而冰冷,只有窗外台风不知疲倦的嘶吼作为背景音,衬得这里愈发死寂。
我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被钉在长椅上的雕塑,一动不动。
脑子里是空的,又好像是满的。
闪过很多画面。
闪过陆铭追我时,在公司楼下捧着一大束玫瑰等一整天的执着。
闪过他单膝跪地,拿出戒指时眼底闪烁的泪光和郑重其事的“我爱你,嫁给我”。
闪过他知道我怀孕时,高兴得抱着我在客厅转圈,结果一起摔在地毯上,他把我护得牢牢的,自己手肘磕青了还傻笑个不停。
闪过然然刚出生,他那么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皱巴巴的小肉团抱在怀里,动作僵硬得可笑,眼神却柔软得像要滴出水,一遍遍说:“薇薇,谢谢你,谢谢您给了我一个家。”
家?
我们的家。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夜里,他选择了另一个“家”。
在我和儿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抱着别人的女儿,在温暖的灯光下切蛋糕。
“感恩”。
苏清清朋友圈那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再次狠狠扎进我的眼球。
我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冰凉,直灌入五脏六腑,冻得四肢百骸都在细微地颤抖。
不能再想了。
沈薇,不能再想了。
为了然然,你必须撑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主治医生一边摘口罩一边走出来,脸上带着疲惫但舒缓的表情:“沈女士是吗?手术很成功,阑尾已经切除,幸好送来得还算及时,没有穿孔。孩子现在麻醉还没过,需要送去病房观察。”
悬在喉咙口的那颗巨石,轰然落地。
砸得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闷闷地疼。
我站起来,腿是软的,踉跄了一下,连忙扶住墙壁才站稳。
“谢谢……谢谢医生……”声音干涩得厉害。
“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你去办理一下住院手续吧,孩子一会儿就推去病房。”
我点点头,看着然然被护士推出来,小脸依旧苍白,安静地睡着,呼吸平稳。
一直强撑的那口气,终于稍稍松懈了一点。
跟着护士送到病房,安顿好一切,看着输液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输入儿子的血管,我才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去楼下办理住院手续。
收费窗口的工作人员看着我一身的狼狈,眼神里带着同情,快速办理着。
我拿出手机支付。
屏幕解锁,下意识地又点进了微信。
我和陆铭的对话框,依旧停留在我发出的那条信息上。
孤零零的,下面空无一物。
他没有回。
哪怕一个字。
他手机“没电关机”了,在苏清清温暖的公寓里,陪着她们母女切蛋糕,给她女儿过生日。
所以,他看不到他亲生儿子正在经历手术。
所以,他看不到他妻子浑身是血地在台风夜里挣扎。
心口那个被冻住的地方,又开始尖锐地疼起来,伴随着一阵阵恶心反胃。
我飞快地退出对话框,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眼睛。
指尖却无意中点到了朋友圈那个红色的提示点。
苏清清的那条状态下面,多了几条共同好友的评论。
【哇,清清,这是有情况啊?背影看起来很帅哦!】
苏清清回复了一个害羞的表情:【没有啦,只是好朋友来陪暖暖过生日,台风天我一个人害怕嘛。】
【这表是百达翡丽吧?土豪啊!暖暖生日快乐!】
苏清清回复:【谢谢阿姨~是叔叔送的礼物哦,暖暖很喜欢呢~】
叔叔。
陆铭叔叔。
我关掉屏幕,眼前一阵发黑,赶紧扶住冰冷的金属窗台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办理好手续,我回到病房。
然然还没醒,睡得很沉。
我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握住他冰凉的小手,贴在自己同样冰凉的脸上。
窗外,天色已经微微泛白,台风势头似乎减弱了一些,但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世界一片狼藉,如同我此刻的内心。
我拿出手机,电量已经告急。
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我曾经以为会拨打一辈子的号码。
拨通。
果然,依旧是关机。
冰冷的系统女声一遍遍提醒我:“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挂了电话。
没有再尝试。
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灰白色的、破晓的天空。
然后,我点开了手机备忘录。
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我又把它按亮。
如此反复几次。
最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
标题是——
离婚协议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