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声异响极其短暂,像是被夜风骤然掐断了喉咙,又像是潜行的野猫被惊扰时发出的短促呜咽,迅速湮灭在无边的寂静里。

沈未晞屏息凝神,侧耳倾听了许久。

窗外只有寒风掠过枯枝的簌簌声,以及更远处巡夜婆子模糊不清的、规律而沉闷的梆子声。

再没有第二声传来。

仿佛刚才那一声,真的只是她过于紧绷的神经产生的错觉,或是某种不祥的夜枭偶然划过侯府上空。

但她握着那几包刚从各处刮取下来的灰尘粉末的手,却微微收紧了。

错觉?

重生以来,她的五感似乎变得比前世更加敏锐,对危险的直觉也如同经过淬炼的刀锋,带着一种冰冷的精准。她几乎可以肯定,那绝非寻常的夜籁。

那声音的方向……确实是祠堂那边。

婉娘?

还是……与婉娘有关的人?

有人在夜间与婉娘联络?用什么方式?目的何在?

无数的疑问如同暗流,在她心底汹涌翻腾。她缓缓走回桌边,将那几个用布料小心包好的粉末收进妆匣最底层的暗格里,与那支银簪放在一处。

然后,她吹熄了内室那盏仅剩的小油灯,让自己彻底融入黑暗,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望去。

夜色浓重如墨,庭院里的一切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那株老梅的枝干在风中微微摇曳,像鬼影幢幢。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如同蛰伏的猎手,耐心地等待着,观察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冷透过窗缝渗入,她的手脚渐渐冰凉,膝盖的旧伤也开始发出沉闷的抗议。

然而,祠堂方向再无异动。整个侯府仿佛都沉入了死寂的睡眠,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直到子时过半,远处隐约传来了三更的梆子声。

沈未晞才缓缓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她没有点灯,借着窗外微弱的雪光(今夜似乎要下雪了),摸索着回到床榻边。

躺进冰冷的被衾,她毫无睡意,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

那声夜哨,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心里。

这侯府,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暗处窥探的眼睛,似乎不止一双。

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每一步,都不能踏错。

……

翌日。

天气果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檐,寒风刮在脸上,像是带着冰碴子。一副山雨欲来的沉闷景象。

锦瑟院里,气氛却比天气更加凝滞。

用度减半的命令正式生效。早膳送来的是一碗稀薄的米粥,一碟咸菜,两个比昨日更显粗硬的黑面馒头。

春晓看着那伙食,眼睛又红了,却强忍着没哭,只默默布菜。

夏竹站在一旁,脸色不太自然,眼神躲闪。份例减半的记录和支取如今落在她头上,这分明是个烫手山芋。办得好了,得罪其他下人,办得不好,立刻就是她的罪过。她一早已经又偷偷去找过张嬷嬷,回来后面色更加惶惶。

秋纹倒是没什么变化,依旧那副娇怯模样,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窥探。

冬凝依旧沉默地做事,将屋里唯一的炭盆拨弄得旺了些——尽管那炭质次烟大,只能勉强驱散一点寒意。

沈未晞面不改色地用了早膳,仿佛并未察觉饮食的粗劣。

用罢饭,她漱了口,拿起昨日未抄完的《女诫》,铺开宣纸。

“夏竹。”她忽然开口。

夏竹一个激灵,连忙上前:“夫人有何吩咐?”

“研墨。”沈未晞语气平淡,“今日你就在跟前伺候笔墨吧。”

夏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个吩咐。她偷偷觑了沈未晞一眼,见她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得应了声“是”,走到书案旁,拿起墨锭,慢慢研磨起来。

室内一时只剩下墨锭与砚台摩擦的沙沙声,以及沈未晞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

沈未晞抄写得很慢,一笔一划,极其认真,仿佛真的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那些教条之中。

夏竹站在一旁,起初还有些紧张,时间久了,见沈未晞并无其他举动,心神便渐渐松懈下来,甚至有些无聊,眼神开始偷偷四处乱瞟。

沈未晞仿佛全无所觉,直到抄完一页,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才像是随口问道:“夏竹,你娘在母亲院里管着小厨房,差事想必很是得力吧?”

夏竹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忙收敛心神,谨慎答道:“回夫人,奴婢娘只是尽本分,当不得夫人夸赞。”

“小厨房事务繁杂,采买、烹制、份例发放,样样都要操心,尤其是夜里,怕是也难得清闲。”沈未晞拿起另一张纸,语气依旧随意,“听说母亲近来夜里时常需要用了安神汤才能入睡?可是小厨房那边夜间也需时时备着?”

夏竹研磨的手微微一顿,眼神闪烁了一下,才道:“老夫人慈爱,体恤下人,若非特意吩咐,夜间小厨房是不留人的。安神汤……都是提前备好在暖笼里,若要用,老夫人身边的姐姐们自会去取。”

“原是如此。”沈未晞点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转而似有感慨,“母亲院里规矩自是严谨。不像我们这边,昨夜我似乎听到些不寻常的动静,还以为是哪个院的丫鬟婆子夜里不当值,胡乱走动呢。”

夏竹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手下研磨的动作不自觉地加重了些,墨汁溅出几点在案上。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声音有些发紧:“夫人听见什么了?昨夜……昨夜院里的人都早早歇了,并无人在外走动啊。怕是……怕是风大,吹动了什么吧?或是野猫也说不定……”

她解释得又快又急,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慌乱。

沈未晞抬起眼,静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是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夏竹所有的不安和掩饰。

夏竹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慌忙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手下胡乱地擦着案上的墨点。

沈未晞收回目光,重新提笔蘸墨,语气淡然:“许是我听错了。这院子偏僻,夜里有些声响也是常事。你下去吧,让春晓进来伺候。”

“是……是!”夏竹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行了个礼,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走到门外,被冷风一吹,她才惊觉自己里衣都被冷汗濡湿了,紧紧贴在背上,一片冰凉。夫人刚才……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只是在试探?

夏竹心乱如麻,脸色苍白地去找春晓,传了话后,自己却躲回下人房里,坐立难安。

屋内,沈未晞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嘲。

夏竹的反应,太过激烈,反而印证了她的猜测。

昨夜那声诡异的夜哨,绝非寻常。而夏竹,即便不是知情人,也定然隐约察觉到些什么,或是被她的话戳中了某根敏感的神经。

这侯府的夜里,果然藏着不少秘密。

春晓进来,替换了夏竹,默默研墨。

沈未晞不再说话,只专注抄书。一整个上午,她都待在房里,仿佛真的安心受罚,修身养性。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终于零零星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沈未晞搁下笔,走到窗边,看着那细雪无声落下,沾湿了庭院的地面。

“春晓,”她忽然开口,“去取我的斗篷来。”

“夫人要出去?”春晓讶异,“外头下雪了,冷得很,您膝盖还没好利索……”

“无妨,就在廊下走走,透透气。”沈未晞语气平静,“整日闷在屋里,骨头都要僵了。”

春晓只得去取来一件半旧的灰鼠毛斗篷,仔细为她系好。

沈未晞踱出房门,沿着廊庑慢慢行走。冰冷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确实让人精神一振。

她看似随意漫步,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整个院落。

扫过墙角那株老梅,扫过紧闭的院门,扫过西厢房屋檐下挂着的几串干辣椒,最后,落在那扇通往侯府后巷的、平日里很少开启的角门上。

守门的婆子不知躲到哪里偷懒去了,角门紧闭,门闩上挂着一把沉重的铜锁,看上去有些时日没打开过了。

沈未晞脚步未停,慢慢走了过去。

她的目光在那锁头上停留了一瞬——锁孔周围似乎比别处要干净些,像是最近被人触摸使用过。

冬凝……角门婆子……

她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名字,脚步并未停留,仿佛只是无意间路过。

走到廊庑尽头,她转身往回走。

经过小厨房窗外时,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是秋纹和厨房里一个婆子的声音。

“……可不是嘛,真是越发难伺候了……摆什么主母架子……”

“嘘!小声点!如今可不同往日,没见夏竹姐姐都吃挂落了?”

“怕什么?侯爷的心又不在她那儿……听说昨夜听雨阁那边又闹到半夜呢,侯爷赏了好些东西……”

“啧啧,真是同人不同命……诶,这包茯苓粉你拿好,苏姨娘那边等着入药膳呢,仔细别让人看见……”

沈未晞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回到正房门口,她解下斗篷递给春晓,神色如常。

一下午悄然过去。

晚膳依旧清汤寡水。

沈未晞用完膳,照例抄书直到亥时。

雪下得大了一些,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寂静无声。

她让春晓早早歇下,自己却依旧和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书,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她在等。

等那可能不会再响起的夜哨,或者……等别的什么。

夜色渐深,寒气愈发重了。

就在她以为今夜将一无所获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风雪的窸窣声,极远极远地飘了过来。

那声音……并非来自祠堂方向。

而是来自锦瑟院的西北角——靠近那扇角门的方向!

沈未晞猛地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与西北角相邻的一扇窗户旁,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那声音又响了一下,像是有人极其小心地、用什么东西轻轻刮擦着门板……或者锁头?

紧接着,是几乎低不可闻的、模糊的人语声。隔着风雪和距离,根本听不清内容,只能勉强分辨出似乎是两个压得极低的嗓音快速交换了一两句话。

随后,一切重归寂静。

只有雪落的声音,沙沙作响。

沈未晞在冰冷的窗边站了许久,直到那点细微的动静彻底消失,再无反复。

她缓缓退回内室,心绪却如同窗外纷乱的雪片。

角门……

果然有人暗中通过那里传递消息。

是冬凝吗?还是那个守门的婆子?或者两者皆有?

她们在传递什么?给谁传递?

这和祠堂的婉娘,又有没有关联?

一个个谜团如同雪球,越滚越大。

沈未晞走到书案边,就着窗外雪光映进来的微弱光亮,看着那厚厚一沓抄写好的《女诫》,伸出手指,轻轻拂过最上面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

纸张冰凉,墨迹黏腻。

她的指尖缓缓收拢,将那张纸攥入掌心,揉成一团。

冰冷的眼眸中,锐光乍现,如同雪地里的刀锋。

这侯府的夜,看来比她想象的,要热闹得多。

而她,很快就不会只是一个安静的听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