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翌日,雪后初霁。

天色依旧带着几分阴沉的灰白,但雪光映照,反倒比往日亮堂些许。寒风依旧凛冽,刮在脸上生疼,却也带来了清冽干净的空气。

永宁侯府却早已不复平日的沉寂。天刚蒙蒙亮,各院便已灯火通明,仆役们脚步匆匆,穿梭往来,洒扫庭除,搬运器物,布置厅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绷而忙碌的气息。

锦瑟院内,亦是如此。

沈未晞起身时,春晓已备好了热水和一套比往日稍显庄重些的湖蓝色缂丝袄裙,裙摆绣着疏落的折枝梅花,既应景,又不至于太过扎眼,符合她“静思”的身份。

“夫人,今日天冷,您膝盖还疼着,要不要再加件狐裘坎肩?”春晓一边为她梳头,一边担忧地问。

“不必。”沈未晞看着镜中妆容清淡、神色平静的自己,“今日需得四处走动,穿多了反倒累赘。”她不能显出一丝病弱之态。

用过早膳——依旧是清粥小菜,但份量似乎比昨日稍稍足了些,想来是赵氏也不想在今日让她过于难堪,免得丢了侯府脸面——沈未晞便带着春晓出了锦瑟院。

她没有先去宴客所在的正厅暖阁,而是径直往大厨房的方向走去。

一路行去,遇到的丫鬟婆子皆纷纷避让行礼,眼神却各异。有好奇,有探究,有幸灾乐祸,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敬畏——毕竟,这位沉寂已久的主母,今日可是掌着“协理”之权。

大厨房早已忙得热火朝天。蒸笼冒着滚滚白汽,砧板剁得咚咚作响,油锅滋啦作响,各种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管事嬷嬷一见沈未晞来了,忙擦着手迎上来,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带着审视:“夫人您怎么亲自来了?这儿油烟重,仔细熏着您。一切都按单子准备着呢,错不了!”

沈未晞目光在厨房内扫视一圈,语气平和:“嬷嬷辛苦。我随意看看,母亲既将此事交给我,总得尽心才好。”她说着,走到备菜的条案旁,看似随意地拿起一份核对菜品的单子,指尖在几道工序复杂的菜肴上点了点,“这几样费工夫的,火候和时辰可都掐准了?万不能出了差错,怠慢了宾客。”

管事嬷嬷眼神闪烁了一下,连连点头:“夫人放心,都是老手了,错不了!”

沈未晞却并未离开,反而踱到一旁放置器皿的条桌边。桌上已摆好部分待用的碗碟,光洁锃亮。她伸出指尖,在一只粉彩蝶恋花汤盘的边缘极轻地抹过,指尖沾到一点几不可查的油灰。

“器皿清洗乃头等大事,关乎侯府体面,”她声音不高,却让周遭忙碌的仆妇都不自觉地放慢了动作,“需得再用滚水烫过,以细软白布擦拭,对着光检视,不得有一丝水痕污渍。若让我发现谁偷懒……”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管事嬷嬷脸上,“今日宴席出了任何纰漏,我第一个唯你是问。”

那嬷嬷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忙不迭应声:“是是是!奴婢这就盯着她们再仔细过一遍!绝不敢马虎!”她转身便厉声吆喝起来,催促着丫鬟们重新清洗器皿。

沈未晞不再多言,转身离开厨房。恩威并施,点到即止。她不需要事必躬亲,只需让这些人知道,她并非睁眼瞎,出了事,有人要倒霉。

接下来,她去了戏台布置的后园。检查了桌椅摆放、暖炉设置、甚至后台给戏班子准备的茶点,同样挑了几处细微不至的地方,轻描淡写地提点了一番,惹得负责的管事一头冷汗。

最后,她绕道去了梅林。

积雪尚未完全融化,覆在虬枝盘曲的梅枝上,红梅映雪,冷香浮动,景致确实极佳。林间小径已打扫干净,还细心铺了防滑的草垫。

春晓按照吩咐,上前与正在最后检查花枝的崔婆子搭话。

沈未晞站在一株老梅下,看似赏梅,余光却留意着那边。

崔婆子穿着厚重的灰布棉袄,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一双眼睛有些浑浊,看人时带着点畏缩和麻木。听到春晓问话,她只是木讷地点头或摇头,间或沙哑地回一两个字,并不多言。

春晓按照沈未晞教的,只问了些花木打理的事,又说了几句“婆婆辛苦”、“年节下忙完可好好歇歇”之类的闲话。

崔婆子始终没什么反应,直到春晓塞给她一小包沈未晞提前准备好的、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糖,哑着嗓子道:“老婆子不爱吃甜,留给小丫头们吧。”便又低头去修剪一根枯枝,不再理会。

春晓无奈,只得退回沈未晞身边,低声道:“夫人,崔婆婆她……话太少了,问不出什么。”

沈未晞目光掠过崔婆子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泥土的手,以及她腰间挂着的一个陈旧褪色、却编得十分精巧的梅花结丝绦,微微颔首:“无妨,本也是寻常问问。”

有些痕迹,未必在言语间。

她转身,正准备离开梅林,前往正厅迎客,眼角余光却瞥见梅林深处,靠近祠堂方向的一角,积雪似乎有被什么东西匆匆拂扫、又未能完全掩盖的痕迹,与那夜在角门外看到的,如出一辙。

她的心微微一沉,脚步却未停,面色如常地带着春晓离开了梅林。

巳时初,宾客陆续抵达。

侯府门前车马辚辚,环佩叮当。赵氏穿着一身绛紫色万字不断纹缂丝褙子,头戴赤金点翠抹额,满面春风地站在暖阁门口迎客,与各位夫人小姐寒暄见礼,言笑晏晏,一副雍容华贵的侯夫人做派。

沈未晞则安静地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依着礼数向各位宾客行礼问安,并不多言。

几位相熟的夫人见到她,眼神都有些微妙,语气却依旧亲热:“侯夫人好福气,有这般端庄贤惠的媳妇帮衬着,真是羡煞旁人。”

赵氏笑得更深,拉过沈未晞的手,轻轻拍着,语气慈爱:“可不是嘛,未晞这孩子最是懂事贴心,有她在一旁盯着,我不知省了多少心。”手上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却几不可查地掐了沈未晞的手背一下。

沈未晞仿佛毫无所觉,依旧温顺地笑着,微微垂眸:“母亲过誉了,未晞愚钝,不过是尽本分罢了。”

安国公夫人打量了沈未晞几眼,笑道:“永宁侯夫人真是好涵养,媳妇调教得如此知礼。”

说话间,吏部侍郎柳夫人也到了。她穿着一身宝蓝色绣金盏菊的锦缎袄裙,妆容精致,未语先笑,声音又脆又亮:“给老夫人请安!哎呦呦,几日不见,老夫人气色愈发好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她目光转到沈未晞身上,笑容更深,“少夫人也在呢?今日这身真是清雅,瞧着竟比那梅花还标致几分!”

她亲热地欲来拉沈未晞的手,沈未晞却微微侧身,先行了礼:“柳夫人安好。”避开了她的触碰。

柳夫人手落了个空,脸上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转而奉承赵氏去了。

宾客渐多,暖阁内香风鬓影,笑语喧哗。赵氏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享受着众人的奉承。

沈未晞悄然退到稍外围的地方,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全场。她看到苏姨娘和柳姨娘也打扮得花枝招展,混在人群边缘,与其他府上的姨娘们说笑,眼神却不时瞟向主位,带着羡慕与嫉妒。

一切看似和谐热闹,暗地里却波涛汹涌。

很快,便到了赏梅的时辰。

众人簇拥着赵氏,往后园梅林走去。

雪地红梅,景致如画。夫人们纷纷赞叹,吟诗作对,附庸风雅。

沈未晞陪在赵氏身侧,偶尔应答几句,心思却有一半飘向了梅林深处,那片被匆匆处理过的雪地,以及更远处,被高墙隔绝的祠堂。

就在众人行至梅林中心一处开阔地,预备品茶闲聊时,一个穿着体面的嬷嬷突然急匆匆走来,在赵氏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氏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眉头微蹙,目光似有似无地扫了沈未晞一眼。

虽然距离稍远,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沈未晞看到那嬷嬷的口型,隐约是“器皿”、“缺失”、“对不上”几个词。

来了。

沈未晞心下一凛,面上却依旧从容。

果然,赵氏沉吟片刻,便笑着对众人道:“诸位且先赏玩,老身去去就来。”她说着,目光转向沈未晞,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未晞,你随我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