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色如墨,寒风卷着残雪,在永宁侯府的重重庭院间呼啸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锦瑟院内,灯火早已熄灭大半,只余正房内室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盏中摇曳,将沈未晞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拉得细长而模糊。

她并未安歇。

白日里冬凝破碎的供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的心神。字符已传出,药末被截,张嬷嬷的急切,婉娘可能的危境……一切线索都指向那座阴森矗立的祠堂。

她不能再等。必须赶在赵氏或张嬷嬷采取更激烈的手段之前,见到婉娘!

“春晓。”她低声唤道。

一直守在门外耳房的春晓立刻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未褪的担忧和紧张:“夫人?”

“更衣,要那身最不起眼的深青色棉裙。”沈未晞声音低沉而果断,“你留在院里,若有动静,便说我已经歇下,谁也不见。”

春晓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脸色唰地白了:“夫人!您要亲自去祠堂?万万不可!那里夜里有人看守,而且……而且阴森得紧,万一……”

“没有万一。”沈未晞打断她,眼神在昏暗中锐利如星,“我必须去。有些事,只有当面才能问清。照我说的做。”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春晓知道劝不住,只得咬牙应下,手脚麻利地帮她换上那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青裙袄,又将她的长发简单绾成一个最普通的圆髻,未戴任何钗环。

沈未晞对镜看了一眼,镜中女子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她吹熄了内室的灯,整个锦瑟院彻底陷入黑暗寂静。

轻轻推开后窗,冰冷的寒风立刻灌入,刺得她一个激灵。她深吸一口气,动作极其轻巧地翻出窗外,落地无声。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她凭借着前世对侯府路径的熟悉,避开巡夜婆子可能经过的路线,沿着廊庑的阴影、假山的背侧、枯枝交错的花木丛,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向着西北角的祠堂潜行。

越靠近祠堂,周遭便愈发死寂。寒风刮过祠堂高耸的飞檐,发出尖锐的哨音,如同鬼哭。空气中那股陈旧的香火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愈发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祠堂院门紧闭,门缝里透不出丝毫光亮。

沈未晞屏住呼吸,绕到祠堂侧面。那里有一扇常年锁闭的侧门,以及一扇位置较高、用于通风换气的气窗。前世她偶然听下人嚼舌根,说那气窗的插销似乎有些松动。

她小心翼翼地搬来几块散落在墙角的废弃砖石,垫在脚下,勉强够到那气窗的边缘。指尖触到冰冷粗糙的木框,她用力推了推。

窗户纹丝不动。

她蹙眉,指尖细细摸索,果然在窗棂边缘摸到了一点锈蚀的痕迹。她屏住气,将全身力气凝于指尖,再次用力向上顶去!

“嘎吱——”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的木头摩擦声响起!

沈未晞的心脏猛地一跳,立刻伏低身体,隐在墙角的阴影里,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四周只有风声。

过了许久,确认并无惊动任何人,她才缓缓直起身,再次尝试。这一次,她调整了用力的角度,缓慢而持续地向上托举。

“嘎……吱……”

又是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那扇气窗终于被她推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一股更加阴冷潮湿、带着浓重霉味的气息从缝隙中扑面而来!

缝隙不大,但足以让她纤细的身体勉强挤入。

她不再犹豫,双手扒住窗沿,足尖在砖石上用力一蹬,身体如同狸猫般向上蹿升,艰难地从那缝隙中挤了进去!

落地时,脚下踩到了什么软垫之类的东西,缓冲了力道,并未发出太大声响。

但她立刻被一股几乎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冰冷香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的味道包裹了。眼前是一片近乎绝对的黑暗,只有极远处供桌方向,几点微弱的长明灯火,如同鬼火般,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顽强地闪烁着,映照出层层叠叠、巨大沉默的祖宗牌位模糊而森然的轮廓。

冰冷的地气瞬间穿透单薄的鞋底,刺入脚心。

沈未晞打了个寒颤,强迫自己适应这片足以将人逼疯的死寂和黑暗。她靠着墙壁,缓缓移动,目光极力逡巡,搜寻着婉娘的踪迹。

祠堂内部空间极大,除了正厅供奉牌位,两侧还有偏殿,用于存放香烛祭品等物,甚至还有几间极小极简陋的净室,供守夜人或受罚者暂歇。

婉娘会被关在哪里?

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凭借着微弱的光线和记忆,一点点摸索。

绕过一排巨大的屏风,她的脚尖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哐啷”声。

她立刻僵住。

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剧烈颤抖和惊恐的声音:“谁……谁在那里?!是……是珩哥儿吗?还是……鬼?”

是婉娘的声音!比那夜在角落里的哭泣更加清晰,却同样充满了疯癫和恐惧。

沈未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压低声音,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轻声道:“婉娘?是我。别怕,我不是鬼。”

那窸窣声戛然而止,随即是更加急促的喘息和呜咽声:“你不是……你不是珩哥儿……你是谁?你来抓我了吗?来抢我的孩儿了吗?走开!走开!”

她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沈未晞心中焦急,知道不能刺激她,只得放缓语气,循着声音慢慢靠近:“婉娘,冷静些。我不是来害你的。我是……我是来帮你的。你看,我带来了这个……”

她想起春晓给她备下的、原本让她夜里垫饥的几块小巧糕饼,从袖中摸出一块,小心翼翼地朝前递去。

黑暗中,她依稀看到前方角落一堆杂乱的稻草和破絮中,蜷缩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婉娘似乎被那食物的微弱香气吸引,呜咽声低了下去,警惕又渴望地“望”着沈未晞的方向。

沈未晞趁机又靠近几步,终于能勉强看清婉娘的形貌。她比那日惊鸿一瞥更加憔悴不堪,头发彻底花白,乱草般披散着,脸上脏污不堪,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得极大,充满了惊恐和混乱。她身上裹着几件破烂不堪的棉絮,在冰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

“吃吧。”沈未晞将糕饼又往前递了递,声音放得极柔,“我没有恶意。”

婉娘迟疑了许久,才猛地伸出手,一把抢过糕饼,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噎得直伸脖子,发出嗬嗬的声响。

沈未晞又递过去一块,看着她近乎本能地吞咽,心中酸涩难言。这哪里还是个人,分明已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具困兽般的躯壳。

趁着婉娘吃东西,精神稍缓的片刻,沈未晞抓紧时间,低声道:“婉娘,你认得冬凝吗?她给你送东西,对不对?”

听到“冬凝”二字,婉娘咀嚼的动作猛地停住,糕饼碎屑从嘴角掉落。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沈未晞,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低吼:“你……你把她怎么了?你们把她抓走了?!你们这些坏人!坏人!”

她情绪再次激动起来,挥舞着枯瘦的手臂,似乎想扑过来。

“她没有事!”沈未晞急忙道,“她现在很安全!是我救了她!张嬷嬷要打死她,是我拦下来的!”

婉娘的动作顿住了,歪着头,似乎在努力理解她的话,眼神依旧混乱:“救……救她?你……你是谁?”

“我是能帮你的人。”沈未晞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婉娘,告诉我,你需要药救谁?是谁性命垂危?那字符,是谁传给您的?”

“药……药……”婉娘喃喃着,眼神忽然变得飘忽而痛苦,她猛地抱住头,用力捶打着,“我的孩儿……我的孩儿病了……发烧……烧得滚烫……他们不给请大夫……不给药……他们要他死……要他死啊!”

她突然痛哭起来,哭声嘶哑绝望,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沈未晞心中巨震!她的孩儿?那个早已夭折多年的孩子?!

“婉娘!”她抓住婉娘剧烈颤抖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你醒醒!看清楚!你的孩儿已经不在了!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没有!没有死!”婉娘猛地甩开她,眼神癫狂,“他睡着了!只是睡着了!吃了药就会好!就会好!药呢?!我的药呢?!冬凝!冬凝把我的药弄到哪里去了?!!”

她彻底陷入了自己的疯癫世界,完全无法沟通。

沈未晞看着她状若疯魔的样子,心一点点沉下去。从婉娘这里,恐怕问不出清醒的答案了。

但她疯癫的话语,却透露出一个可怕的信息——她至今仍认为自己的孩子只是病了,需要药救!是谁给她灌输了这样的念头?让她十年如一日地活在孩子即将被治愈的虚幻希望里?这何其残忍!

而那药,究竟是给谁用的?

沈未晞的目光猛地扫向婉娘刚才蜷缩的角落。那里除了一堆发出霉味的稻草破絮,似乎还有一个半掩在下面的、粗糙的木匣子。

她心中一动,趁婉娘还在捶打哭喊,猛地伸手将那木匣子拖了出来!

匣子没有上锁,入手沉重。

婉娘察觉到她的动作,像是被触及了逆鳞,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扑过来抢夺:“还给我!那是我的!我的!”

沈未晞用力推开她,猛地掀开了匣盖!

借着远处长明灯微弱的光线,她看到匣子里的东西,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那里面根本没有什么灵丹妙药!

只有一堆早已干枯发黑、辨不出原貌的草药残渣!以及……几件早已褪色破烂、却依稀能看出是婴儿尺寸的小肚兜、虎头鞋!

而在那些东西上面,赫然放着一块半旧的、绣着歪歪扭扭梅花的长命锁!那锁的样式……那锁的样式,竟与她前世在陆珩书房暗格里无意瞥见过的一块、被他珍藏的旧物,一模一样!!

电光石火间,一个荒谬却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劈入沈未晞的脑海!

难道婉娘的孩子……根本没有死?!

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是谁……偷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