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在草堆上僵坐着,赵天成说的“耕战平衡律”、“五劫齐至”,还有那碗被踹碎、粟米撒了一地的景象,在他脑中反复翻腾,碾碎了他最后的侥幸。
帝国的根基正在一点点被蛀空,而他是大秦的长公子,却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死牢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被否定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赵天成,声音嘶哑干裂,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急切。
“先生!屯田开源,减负固本,转运止血……你既说了病根,也点了活路,可到底该怎么着手?怎么破开这层层积弊?”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绝望的深渊里挤出来的,把他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掷地押在了眼前这个一心求死的囚徒身上。
赵天成刚舔干净胡茬上沾着的芝麻碎屑,听见这话,慢悠悠侧过身,用胳膊肘支起脑袋。
昏黄油灯下,他的脸上,浮出几分顽劣的笑意。
赵天成咂咂嘴,看着眼前这位“忧国忧民”的贵公子,语气轻松。
“...只要始皇帝还喘着气坐在龙椅上一天,这大秦就算浑身冒血也散不了架!他那横扫六合的威名,就是镇场子的定海神针!李斯怕他,赵高惧他,六国余孽只敢当老鼠!他活着,就是一道铁箍!”
扶苏紧绷的肩背松了一丝。
“——但是!”赵天成吐掉草茎,声音陡然拔高,冷酷如冰。
“始皇帝是人!是人就有死的那一天!他闭眼的那一刻,就是大秦彻底垮塌、稀里哗啦散架的开始!”
他盯着扶苏,一字一句,如同宣告末日:“我赵天成把话撂在这儿——大秦,必亡于二世之手!二世而亡!绝无侥幸!板上钉钉!”
“二世必亡?!”
这四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狭小牢房炸响!
扶苏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巨力狠狠击中!脸色瞬间由苍白褪成一片死灰,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从头顶灌到脚底,让他几乎窒息。
为什么是我?先生口中那个二世……是我?
我怎么会是亡国的原因?
他自认饱读诗书,心怀仁德,一心想要匡正时弊,延续大秦基业。他从未想过,在别人眼中,自己竟会是帝国覆灭的根源?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听到帝国危机本身更让他感到一种被彻底否定的眩晕和荒谬。
他挺直的脊背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二……二世?先生是说……是说扶苏公子?还是……还是别的哪位公子……竟……竟能让大秦亡了?我大秦基业,真就……真就后继无人了?!”
隔壁耳房。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嬴政伫立如石像。
然而,赵天成那句“必亡于二世之手”,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颅腔之内!
震惊!
纯粹的、排山倒海般的震惊!
一股完全颠覆认知的冰冷洪流瞬间将他淹没!
荒谬!这念头第一时间冲上脑海。扶苏纵然有诸多不足——迂阔、仁弱、甚至屡次忤逆圣意——但他终究是朕的长子!
是流淌着嬴姓血脉的继承人!
是朕寄予厚望、意图磨砺成器的储君!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成为亡国之君?
他怎么会是那个让大秦万世基业倾覆的“二世”?
这简直是对他嬴政血脉、对他毕生功业的彻底否定!
紧接着,一股更深的、源自骨髓的寒意席卷而来。
赵天成!
这个囚徒!
他之前的剖析,如同庖丁解牛,精准地剥开了帝国看似强健肌体下的腐烂病灶。
郡县制的水土不服、钱粮运转的巨大黑洞、耕战失衡的五劫齐至……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冰冷的、洞穿虚妄的魔力。
其准确性已由无数被点破的隐忧所证实。
那么现在,他这石破天惊的“二世而亡”断言……难道……难道也蕴含着同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真实?
迷茫与巨大的不确定!
一种前所未有的、对帝国未来继承人的强烈不确定感,如同冰冷的浓雾,瞬间包裹了这位横扫六合的帝王。
他一生坚信大秦的江山,在他手中奠定,也必将在他的继承者手中万世永昌!
他贬斥扶苏,是磨砺,是惩戒,是希望他能脱胎换骨,最终成为一个足以震慑天下、延续他伟业的合格帝王!
他从未想过,自己精心安排的“磨砺”,在赵天成的预言里,竟成了帝国走向灭亡的关键转折点?
扶苏……亡国之君?
朕的继承人……会导致江山倾覆?
他无法理解,更难以接受!
牢房里,赵天成迎着扶苏惊疑不定、带着点不忿的目光,嘴角的嘲弄更深了。
“其他公子?”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仿佛听到了什么滑稽事,“除了扶苏,剩下的算什么?不过是被某些人推到台前的傀儡木偶罢了!真以为能坐得稳龙椅?笑话!”
他的目光扫过扶苏的脸,像是在说别人的命,却不知正主就在眼前:“我说的是那位被一脚踢出咸阳,发配到北疆苦寒地的长公子!”
“长公子?”扶苏的心脏猛地一缩,强压下差点冲口而出的惊呼,声音里装着刻意的困惑:“先生是说……被陛下遣往上郡监军的那位?他……他怎么会是亡国的原因?就算被贬,也是历练,陛下……陛下并没废黜他啊!”
“历练?废黜?”赵天成笑出声,那笑声在死寂的牢房里格外刺耳,满是对这套说辞的看不起:“贵公子,你出身不低,难道真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
“被赶出权力中心,远离天子脚下,这叫什么?这叫放逐!”
“这叫政治上的死亡!比明着废黜还狠!这是明明白白告诉天下,告诉满朝文武——他失宠了,出局了,咸阳再没他的位置了!”
他指着咸阳宫的方向,话像刀子,一层层剥开那层残酷的纸。
“储君之位是国本,哪能是儿戏?得长留君侧,参赞机要,结交重臣,培植羽翼!得让天下人看到他的地位,让百官习惯他的存在,让军队认可他的权威!”
“这些,那位长公子在咸阳经营了多少年?有多少根基?现在呢?被一脚踢开,远离了漩涡中心。”
“咸阳朝堂上,还有谁会为一个被皇帝厌弃、远在边陲、死活难料的‘前’长公子说话?他身边那些亲近的儒生博士,只怕这会儿已被清算得差不多了!他最大的倚仗,北疆那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太远了,够不着!”
“朝中跟他家交好的重臣?又能怎么样?敢公开为一个被陛下放逐的公子发声吗?敢赌上全族的身家性命吗?!”
赵天成的话像冷水,一遍遍冲打着扶苏摇摇欲坠的心防。
“他前脚离开咸阳,后脚那里就会成某些人的猎场!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疯狂撕咬他留下的每一丝政治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