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招待所小会议室那扇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残留的暖意、茶香,以及李明远那张带着探究微笑的脸。走廊里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激得苏婉晴打了个寒颤,后背的冷汗被这冷意一激,反而渗得更快。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沿着来时的路向外走。脚步不疾不徐,维持着“军属代表”该有的从容,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李明远最后那个带着深意的眼神,那句“苏小姐对特区真是情有独钟”的试探,像冰冷的蛇信,缠绕在她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上。

“表现不错。”

陆时序那低沉平缓的三个字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冷水,瞬间炸开了她强行压制的混乱思绪。

他看到了!他一直在看着!在哪个角落?窗外?隔壁?还是那扇屏风后面?他听到了多少?看到李明远接过她递过去的那块印着“荣华茶餐厅”的旧火柴盒时,他是什么表情?是赞许她利用“小道具”拉近距离的灵活,还是皱眉于她主动暴露了与特区某个具体地点的关联?

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搅得她心神不宁。任务完成了?算是吧。初步接触建立了,李明远显然对她这个“来自南方、熟悉粤语、对香港充满好奇的年轻军属”留下了印象,甚至主动提了一句“下次有机会可以聊聊深圳的新变化”。但这是否达到了陆时序要求的“获取信任感”?那信任感是真是假?李明远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深处闪烁的分明是审视和计算。

她一路走回那个冰冷的家属院平房,脚步沉重。推开屋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机油味和煤烟味的冷空气扑面而来。陆时序还没回来。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炉子里残留的几点暗红炭火,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苏婉晴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床边坐下。黑暗给了她一丝喘息的空间。她脱下那件深蓝色的列宁装外套,手指抚过挺括的涤卡布面料,仿佛还能感受到茶话会上那种无形的压力。她把外套仔细挂好,像卸下一件沉重的盔甲。然后,她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将脸埋进带着淡淡肥皂味的被子里。

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精神高度紧绷后骤然松弛带来的虚脱感。与李明远的每一句看似随意的寒暄,每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每一次话题的引导和转移,都耗费了她巨大的心力。她像在悬崖峭壁上走钢丝,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秘密漩涡。

陆时序那句“表现不错”,此刻在黑暗中反复回响。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像一份冰冷的任务评估报告。这算什么?对她这个“工具”使用效果的肯定?协议条款中“配合任务”这一项,她算是及格了?

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和茫然悄然弥漫开。她完成了任务,甚至可能做得不错,但她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或成就感,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被无形的线操控着的无力感。她把自己卷进被子里,试图汲取一点暖意,单放机就在枕边,她却连按下播放键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轻轻推开。熟悉的、带着寒意的脚步声传来,然后是军帽被挂起的轻微声响。黑暗中,陆时序的身影轮廓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朝床铺这边看了一眼。

苏婉晴没有动,假装睡着。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他走到脸盆架前,拧开水龙头。哗哗的冰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依旧用那刺骨的冷水洗脸、洗手,动作利落,仿佛能洗去一切疲惫和……别的什么。

水声停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看文件,而是走到了桌子边。苏婉晴听到暖水瓶塞被拔开的轻微“噗”声,接着是热水倒入搪瓷缸的哗啦声。他端着那缸热水,没有喝,似乎在暖手,又似乎在黑暗中沉默地站着。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呜咽般的风声。苏婉晴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熟悉的、带着机油味的冷硬气息,以及一种比平时更加深沉的、无形的凝重感。这凝重感像一块巨石,压在原本就逼仄的空气里。

是因为她的任务?李明远的表现有什么问题?还是“磐石”那边出了什么意外?

她很想问。问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她的“表现”到底哪里“不错”,李明远有没有可疑之处……协议里写着“不该问的别问”。那堵无形的墙,依旧冰冷地横亘在那里。

最终,陆时序什么也没说。他轻轻放下搪瓷缸,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接着,是纸张翻动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他又投入工作了,在那昏黄台灯下,面对那些印着“密”字的文件,眉头大概又锁紧了。

苏婉晴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那熟悉的纸张声,心头那点委屈和茫然,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空落所取代。任务完成了。她像一个被使用过的工具,暂时搁置一旁。保护与利用,这枚硬币冰冷的两面,从未如此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

第二天,苏婉晴是被窗外嘹亮的起床号吵醒的。天刚蒙蒙亮,寒气刺骨。她挣扎着坐起身,感觉头有些昏沉。陆时序早已不见踪影,屋子里依旧冰冷,只有炉膛里新添的几块煤,散发着微弱的暖意。桌上放着他用过的搪瓷缸,洗得干干净净,倒扣着。

昨晚那种沉重的疲惫感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任务完成了,生活还要继续。在这片冰封的土地上,她需要找到自己的锚点,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一个“任务搭档”。

她想起服务社那堆积压的毛线,想起老师傅愁眉苦脸的样子,想起自己脑海中那个模糊的计划。特区弄潮儿的本能似乎在苏醒。与其沉溺在无谓的情绪里,不如做点实际的事情。

简单洗漱,啃了几口冰冷的窝头,苏婉晴裹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再次走向服务社。清晨的服务社刚开门,没什么人。老师傅正在整理货架,看到苏婉晴进来,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脸上堆起笑容,比昨天还要热情几分。

“苏同志!这么早!快进来暖和暖和!”他殷勤地招呼着,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家属院没有秘密,昨天苏婉晴作为“家属代表”去参加技术处重要接待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早就传开了。能参与那种场合的军属,本身就代表着某种地位和“上面”的认可。

“师傅早,”苏婉晴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开门见山,“我昨天琢磨了一下那批毛线的事,有点想法,想跟您商量商量。”

“哎哟!太好了!快说快说!”老师傅眼睛放光,连忙搬过一个小马扎,“坐下说!”

苏婉晴没有坐,直接走到那堆灰扑扑的毛线前:“这毛线颜色是老气,粗细也不匀,直接当普通毛线卖肯定不行。但胜在价格便宜,料子够粗实。我在特区接触过一些出口订单,那边现在流行一种‘复古粗犷’风格的手工编织品,毛衣、围巾、帽子都有,要的就是这种原始粗粝的感觉。”

她拿起一捆深灰色的毛线:“您看这种深灰,还有藏蓝、军绿,虽然单一,但正好符合那种质朴、硬朗的味道。关键是我们价格有绝对优势!五毛钱一斤,在特区连零头都不够!”

老师傅听得连连点头:“是这个理儿!那苏同志,你的意思是……?”

“我的想法是,”苏婉晴思路清晰起来,“我们把这批毛线,稍微加点价,比如八毛一斤,优先供应给家属院的军嫂们。由我来设计几个简单实用、又带点军营特色的小花样图案,比如用不同颜色毛线拼接出五角星、小肩章、或者简单的几何线条图案,织成围巾、手套或者毛线护耳套。东西不大,好上手,费时不多,嫂子们有空就能织。”

她顿了顿,观察着老师傅的反应:“织好的成品,服务社可以回收。我核算了一下成本,按八毛一斤线算,加上嫂子们的手工费(比如按件计点小钱,或者折算成肥皂、火柴之类的日用品),每件成品的成本也就一块出头。服务社可以定价一块五到两块对外卖。一来,解决了毛线积压;二来,给嫂子们添点零花钱或者换点生活用品;三来,服务社也能有点进项。”

老师傅听得嘴巴微张,眼睛越瞪越大。他压根没想到,这堆被他视为废品的毛线,在苏婉晴嘴里,竟然能变成一条解决积压、惠及军属、创收服务社的“三赢”路子!

“这……这能行吗?嫂子们愿意干?织出来能有人要?”老师傅激动得有些结巴。

“愿意干的人肯定有,”苏婉晴肯定地说,“家属院不少嫂子闲时多,织毛衣本就是拿手活,能换点零用贴补家用,她们会愿意的。至于销路,先试试内部消化。部队那么多官兵,冬天训练执勤,谁不需要一副厚实保暖的手套护耳?这种带点军营特色的小东西,自己用或者寄回家都是心意。实在内部消化不完,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联系特区那边,当外贸尾单处理掉,不过那是后话。”

她拿起昨天老师傅给的那卷深灰色线头,又从旁边的零碎毛线堆里捡出一点点军绿色的线头:“您看,就用这两种颜色。深灰做底,军绿钩个小小的五角星缝在围巾一角,或者织成简单的条纹镶边,是不是就有点意思了?”她手指灵巧地比划着,虽然只是构想,但那份自信和清晰的思路极具说服力。

老师傅看着苏婉晴手指间那一点点颜色的搭配,浑浊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仿佛看到了那堆灰扑扑的毛线变成了崭新的钞票和嫂子们感激的笑脸。“行!我看行!苏同志,你这脑子真是活络!”他一拍大腿,“就按你说的办!我这就去跟团长汇报!只要团长点头,服务社全力支持!毛线就按八毛一斤给嫂子们!回收的成品,服务社包销!”

他搓着手,兴奋地在柜台后踱了两步,又想起什么,连忙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油纸包,硬塞到苏婉晴手里:“苏同志!这个你拿着!刚到的芝麻糖,香着呢!一点心意!这事儿要是成了,你可是帮了服务社大忙,也帮了咱家属院不少嫂子啊!”

苏婉晴推辞不过,只好收下那包带着芝麻香气的糖。走出服务社时,清晨的阳光正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洒下几缕稀薄的光线。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丝清冽。手里那包温热的芝麻糖,和老师傅发自肺腑的感激笑容,像一股微小的暖流,悄然注入她冰冷麻木的心田。

虽然只是迈出了一小步,虽然前途未卜,但这感觉……是真实的。是她苏婉晴靠自己的头脑和特区带来的见识,在这片冰封的土地上,实实在在凿开的一小片立足之地。与昨晚那场充满算计和冰冷的“任务”相比,这感觉踏实得多。

她捏了捏那包芝麻糖,脚步轻快了一些。刚走到家属院通往她家平房的小路口,就听见旁边几户人家门口传来刻意压低却又难掩兴奋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服务社老张头说,陆工家的媳妇儿,有办法处理那堆没人要的破毛线!”

“真的假的?那玩意儿又粗又扎人,颜色还难看!”

“老张头亲口说的!说是苏同志想的法子,能让咱织点手套围脖啥的,服务社还回收换东西呢!”

“哎哟!那敢情好!我正愁开春了给孩子扯布做衣裳差点钱呢!织点东西能换钱?”

“说是能换点零钱或者肥皂火柴!老张头高兴坏了,说苏同志脑子活,是咱家属院的能人!”

“啧啧,看不出来啊……昨天还去了技术处那么大的场面……”

“可不是!陆工家的,看着娇滴滴的,是真有点本事……”

议论声在苏婉晴走近时戛然而止。那几个围在一起的军嫂(其中就有赵春梅的死党王姐)看到她,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尴尬和不自然,眼神躲闪,讪讪地笑了笑,赶紧各自散开回屋了,但关门时那缝隙里透出的目光,已经少了昨日的鄙夷,多了几分好奇和……隐约的期待。

苏婉晴目不斜视地走过,脸上没什么表情,心头却泛起一丝微澜。这就是陆时序那句“表现不错”和昨晚茶话会带来的附加效应?一种无形的地位变化?她说不清这是好是坏,但至少,那堵密不透风的排斥之墙,似乎松动了一些。

推开自家冰冷的屋门,意外的,陆时序竟然在家。他正背对着门,弯着腰,在摆弄她那辆从特区带来的、已经落满灰尘的二六女式自行车。车子的链条被他卸了下来,放在旁边铺着的旧报纸上,旁边散落着一些工具和一小瓶机油。

听到开门声,陆时序直起身,转过头。他的军装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衬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沾着一点黑色的油污。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少了昨晚那种沉重的低气压,显得平静许多。

他的目光落在苏婉晴脸上,似乎在她略显苍白的脸色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手里那包油纸裹着的芝麻糖,最后回到她眼中。

“回来了。”他平淡地开口,算是打招呼。然后他指了指那辆自行车,“链条锈死了,飞轮也有点卡。要骑的话,得收拾一下。” 他的语气,就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如同说“炉子该添煤了”。

苏婉晴愣了一下,看着那辆熟悉的自行车。在特区,它是她穿梭于工厂、码头、谈判桌的代步工具,风风火火。到了这冰天雪地的军营,它成了无用的摆设,被遗忘在角落。她没想到陆时序会注意到它,更没想到他会动手修理。

“哦……谢谢。”苏婉晴有些生涩地道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任务完成的“奖励”?还是纯粹的……顺手而为?

陆时序没再说话,只是拿起一块沾了机油的棉纱,蹲下身,继续专注地擦拭清理着那些乌黑的链条节。他动作麻利而精准,带着一种机械般的韵律感。昏黄的晨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低垂的眉眼和沾着油污的手指上,那专注的侧影,竟奇异地驱散了几分屋里的冷清。

苏婉晴默默地把那包芝麻糖放在桌上。她没有打扰他,走到窗边自己的小凳子坐下,拿起那卷深灰色的毛线头,又从针线筐里翻出几根粗棒针。她需要静下心来,把脑子里那些“军旅小物”的设计构思画出来。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金属链条被擦拭、拨动时发出的轻微“咔哒”声,以及苏婉晴手中棒针偶尔相碰的脆响。炉子里的煤块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微响,一丝暖意渐渐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

没有对话。没有解释。陆时序没有问她昨晚任务的细节,也没有提那句“表现不错”。他只是沉默地修理着那辆与她特区岁月紧密相连的自行车,动作沉稳有力。

苏婉晴低头看着手中的毛线和棒针,又抬眼看了看那个蹲在地上、专注于链条和机油的男人宽阔而沉默的背影。昨晚任务带来的冰冷感和被利用的茫然,似乎被这清晨的阳光、手里的毛线、桌上的芝麻糖,以及那金属摩擦的规律声响,一点点地熨帖、抚平了。

协议还是那份冰冷的协议。

任务依然横亘在前方。

但这片冰封的土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无声的方式,悄然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