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回观察病房后,她被安置在靠窗的床位上,脸色苍白,额头的细汗还没干透。
路迟站在她的床边,双手捂着脸,半晌才开口,声音低得像是在忏悔:
“阿晴……你还没生之前……有一道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说……说我们的女儿是灾星,会毁掉整个世界。”
马天晴静静地看着他,唇边勾起一丝疲惫却笃定的笑。
“我刚刚算过卦,”她轻声道,“她是三十六——明夷卦。”
路迟怔了一下。
“地火明夷,光明受伤、贤者避难。‘内明外晦’,为护大道而受压抑、受伤害。”
她的眼神像是穿透了病房的墙壁,看向远方,“这种命格,不是灾星,而是救星,但我更希望她是灾星,起码她不会受到伤害。”
路迟的喉结上下滚动,想说什么,却被她抬手轻轻制止。
“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的声音轻得像风,
“所以,你要答应我——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受到一点伤害。不管她是灾星还是救星,我只希望她……”
天晴再也没有力气说下去,她只想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温馨。
窗外,夕阳的余晖斜斜洒进来,把病床上的白色床单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恰在此时,隔壁病床的收音机忽然响起一首流行乐——
那是关于离别的旋律,低缓而悠长,仿佛替她说着无法出口的告别。
这时门外,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路过,他的手里提着一台的即刻成像相机。
他停下脚步,透过敞开的门,按下了快门,记录下了这美好的一刻。
“咔嚓”一声,胶片在机器里缓缓吐出。
照片上的场景定格——
夕阳、病床、苍白的母亲、怀里的婴儿,还有坐在床边眼神湿润的父亲。
男人走进来,把照片展示给他们,微笑道:
“送给你们了,……这是——最美好的记忆。”
马天晴接过照片,凝视了几秒,笑意温柔而脆弱。
她把照片放进婴儿的襁褓里,像是把一份遗愿和祝福一同交付。
然后,她用力撑起身子,露出后背——在白皙的肌肤上,赫然浮现出一道神秘的印记,宛如被光与影镌刻成的符文。
“快走!路迟。”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鼠尾草魔感应到……我变成诡异,它杀……过来……”
胡子男人脸色一变,像是也感应到了不祥的气息,他猛地拉住路迟:“带着孩子走!现在!”
路迟心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却被男人的力道硬生生拖出病房。
婴儿在襁褓中轻轻哼了一声,似乎不安,似乎感知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
而后,马天晴已无法再坚持。
当护士推着她朝急救室奔去时,她闭上眼,任由灯光与阴影交错在脸上,像潮水一样,将她整个人吞没。
路迟被摄影师猛地拽出病房的那一刻,几乎是本能地抱紧了怀里的婴儿。
襁褓很轻,但此刻却像有千斤重——
这是天晴托付给他的全部,是她用命换下来的希望。
走廊的灯光刺眼而空旷,摄影师在前面快步引路,不时回头催促:“快!”
路迟的耳边,回荡着刚才天晴那句“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受一点伤害”,像钉子一样钉进心里。
他想回头,想再看一眼,可每一步都像被恐惧和不安推着往前。
他能感觉到,走廊尽头的空气开始发凉,像是有看不见的手在追赶。
摄影师的脚步更快了,声音压得低沉:“别停,不然你谁也救不了。”
路迟的呼吸急促,心跳像擂鼓般震在耳膜上。
那道声音——曾在他女儿尚未出生时嘲笑、诱导他掐死她的声音——
仿佛又在耳边低语:
“看吧,她终究会让你失去一切。”
他咬牙,不让自己去听。
怀里的婴儿轻轻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弱的“嗯”,像是在回应他。
他低头看着那张小小的脸,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去听那恶魔的声音。
终于,他们冲出了医院的后门,夜色像海水般将他们包裹。
摄影师停下脚步,侧耳聆听,似乎在判断什么。就在这一瞬——
——“砰!”
枪声在夜空中炸开,路迟的心骤然一紧。
耳边的声音戛然而止……
摄影师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去吧。”
路迟几乎是夺路而回,怀里抱着孩子一路狂奔回病房。
冲进去时,他的脚步猛地停住——
病床旁,马艺正跪在天晴的尸首旁,肩膀剧烈起伏,像是哭到失声。
白色的床单下,天晴的面容安静而平和,唯有唇边残留的那一丝笑意,仿佛还停留在她最后看着女儿的那一刻。
路迟的喉咙像被铁箍死,眼前一片模糊。
他站在冰冷的走廊里,臂弯里是才来到人间不久的小小体温,脑中在回想起天晴的遗言。
他忽然明白,“灾星”二个字不是事实,却可以成为别人一辈子往她身上砸的石头。
与其等世界来伤她,不如一开始就让她憎恨整个世界,那现在就由他来做那个被憎恨的人。
他把即刻成像的照片从襁褓里取出,把照片折成最小的一折,塞进随身的小铁盒。
后来,他又将小铁盒换成银坠,将照片折到指甲盖大小藏入夹层,再把锁扣焊死。
其实那是他给女儿留的最后一张全家福,也是他给自己设下的枷锁——提醒他要记得当恶人。
回到家之后,他第一件事是把客厅里所有与“美好”有关的东西收起来:晴天娃娃、笑脸相框、天晴的法器与书。
他把长生店的账本摆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让孩童进出都能看见纸钱、香灰、哭声与遗照。
他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如果预言一定成真的话,我只希望那一天不要那么快到来,如果天一定会放晴的话,我只希望这晴天能来的晚一些。
他开始练习冷脸。女儿第一次学会叫“爸”的那天,他硬生生别过脸去,只留下一句“别吵”。
当她问她的妈妈去哪了的时候,他只是淡淡地说:“她走了。”
晴晚上小学分组,同学们窃窃私语“做死人生意的”,她回家问他是不是“晦气”。他没有解释,也没有抱她,只淡淡说:“习惯。”——
习惯,最好比反驳更有用。她如果学会对世界合上门,就不会为了“大道”去受苦。
他立规矩:不许带朋友来家里,不许与陌生人多话,不许在外面逗留喂猫。他把“好心”换成“麻烦”两个字教她背,甚至将她悄悄存下买猫粮的钱换成丧事用的黄纸——让她明白,温软的念头最后都会变成灰。
后来她还是在楼下喂流浪猫,他就装作不知道;直到“苗苗”死在后巷,他站在暗处看她把小小的尸体埋好,手指冻得发青。那晚他在屋里点了盏灯,终究没开门。他知道自己在加深她的孤独,也知道这是他亲手选的刀。
但是,就在刚才,他看见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把哭声压得很轻,连抬头都不敢,肩胛一抽一抽。
他知道他的计划成功了,但——他后悔了。
他看见的不是厄运,而是被自己教育出来的孤独与自责。
同时他也明白伤害她最深的人,是他自己。